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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天,人们总是不经意间陡然引起萧索、幽深、低沉、落寞的感触来的。

视线中总有一些落叶在飘飏——它们飘呀,飘呀,飘在了行人的身上;飘到大路上;飘到水里。这些叶子色彩斑斓、光怪陆离。有些是红色的,有些是黄色的,有些两者兼而有之。时间就是一个粉刷匠,慢慢把一片片碧绿色的叶子染成了属于秋天专用的斑驳的色彩。在萧萧秋风的吹拂下,它们发出唰唰的声音,似乎在低诉——诉说着不为人知的隐情和秘密;诉说着从春到秋所看尽的人生百态。“自古逢秋悲寂寥”,离人不忍在这样的季节分离,因为它总是平白地增添了一份萧条似的凄凉;病人更不愿意在这样的季节走出大门:他们放眼看去,看不到能承托希望的景物,那些疾病在秋风的助兴下,似乎更加猖獗和肆无忌惮起来。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这是一个生命萎顿,万物萧条的季节。

林雨霁在医院里面忙得不可开交,如果她穿上白色的护士服,再多照顾几个病人,人们一定会认为她是一个年轻的护士。事实上她确实也在一定程度上承当了这间病房护士的一部分工作,其无微不至的程度比这里的白衣天使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每隔一段时间给病人喂水、督促病人吃药且不厌其烦地询问病人想吃什么水果。虽然她每说出一种水果的名字时,病人都把头轻轻地摇着,因为疾病已让他们产生了饱腹的错觉且把他们的味觉变得迟钝了,再美味的食物进入他们的嘴里都变了味;若是病人真的想吃什么东西时,她就会不遗余力地满足他们的要求。她在病人精神好一点的时候把床摇起来,让病人稍微坐起来;在病人有一丝的倦意时,又赶紧服侍病人躺下。她除了偶尔把目光透过窗户看一眼变幻莫测的云彩以外(这一举动,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她的疲劳的,就像烟民抽烟一样),她目光的焦点都在病人身上。她把微笑当成了最好的礼物送给他们,为病人按摩,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且懂得适当的安慰于病人恢复健康是大有裨益的。

这个女孩给大家的感觉像个志愿者,事实上她呆在医院,是因为她的母亲——张同媛。她已病入膏肓,生命接近于不可掉头的终点,就像燃烧到底部的蜡烛。尽管还有生命的火焰,但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这是一间普通的病房,白色的天花板、墙壁、地板、床上用品,甚至连床头柜上的油漆也是乳白色的,只有那扇漆成赭红色的门,是那么不协调。房间里有一台电视,不过它跟大部分的病人一样一天到晚一声不吭的。如果这间病房是一个小型的宇宙的话,那黑魆魆的电视就像一个黑洞,吞噬的是病人的肌肉和健康。这个病房先前住了三个病人,其中一个病人忍受不了医院的气氛,在亲人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离开了。他年轻时是个老师,后来“弃师从商”,事业做得比较成功。他没有住独立病房,并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钱解决不了的问题──病房紧缺。他在病房的时候像条鱼儿一样整天闷声不响的,只有一次谈到他的学生时,才微微地笑了一下,就像难得见到的昙花一样。风风雨雨一路走来,他才意识到师生情弥足珍贵。他很不合群,甚至有点孤高气傲,他把眼睛瞟向他人时,瞬间就转移了目光,好像他看到的是一堆毫不起眼、有碍观瞻的垃圾一样。

另一个病人也得了不治之症,住院期间都是老伴在照顾。他喜欢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露出后脑勺一绺花白的头发,像是黑色的帽子上缀的百合花一样。岁月那把铁锤已然把他那如铁一样硬的脊背锤弯了,现在变成了一把弓,要说是弓也是一把沧桑的快要废弃的老弓。他走路时总是低头看着地上,像是怕踩死地面的生物;伫立的时候就用那双疲乏的眼睛东张西望,像刚出生的婴儿好奇地四周张望一样。他说话声音喑哑,低沉,像是从喉咙间费力地一字一字挤出来似的。他的喉部时常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就像水烧开时气泡爆裂的声音。他是一个老老实实、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农民,虽然没有做出丰功伟绩、值得夸耀的大事,但是一辈子勤勤恳恳:赡养家里的老人,抚养自己的儿女。他的女儿难产而死,儿子入赘到了女方家,现在他又因病住院,实在是祸不单行、老境颓唐。他说自己好像生活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不过他并不灰心,因为他有颗向阳的心。他的老伴住在一个亲戚家,每天都准时给他送饭,林雨霁也看不出不幸的生活在她面部留下的烙印;相反,她也是个乐天派,让周围的人感到力量和温暖。

林雨霁在老人的眼皮底下忙来忙去,无形中勾起了老人对死去女儿的怀念,也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他们想起了女儿出生时带给自己的喜悦,那是他们第一个孩子啊!分娩是在一个春末夏初的中午,天气还不是很燠热,灿烂的阳光穿透窗户边的绿树和玻璃,在房间里面洒下了不规格的光斑,它也想窥探这个新生命的出生啊。母亲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她生下来,汗水把床单都湿透了,她感觉自己到鬼门关走了一趟,是孩子的哭声把她拉了回来。孩子周岁时,白皙的皮肤像天鹅的羽毛,圆圆的眼睛像玻璃珠,短短的乌黑的头发就像在脑门上戴了顶黑色的帽子。夫妻俩为她办了丰盛的酒席,所费不赀简直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夫妻俩视她为掌上明珠、稀世珍宝!时光像流水一样流逝,孩子慢慢地长大,她长得乖巧可爱、聪明伶俐。尽管她学习成绩让夫妻俩愁眉不展,但是她风趣的谈吐总能把他们逗得乐不可支。她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结识了一个小伙子,各方面都称心如意,不久后他就成了她的丈夫。孩子也没有让新婚夫妻过多等待就来了。好事接连而至,让人目眩神迷。也许狄安娜都嫉妒她的美貌和幸福,对她不管不顾了,以至于她在分娩的时候也没有助她一臂之力。哎,老俩口被命运的重拳击倒,就像拳击台上被打倒的拳击手一样,只能依靠自己积极乐观的心态爬起来。奇怪的是:他们像约好似地没有谈论自己的儿子,他也没有在病房出现过,也许在这样的时刻,真是“此时有子不如无”了。

张同媛吃了点东西后很快又吐出来了。林雨霁帮母亲擦洗和处理秽物,心里揪心痛楚。如果可能,她宁愿代替母亲;但是她这个朴实的愿望又怎么可能实现呢。她们已经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张同媛的病并没有好转,事实上也不可能有好转。

张同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面色像医院的床单似的,白惨惨的,没有血色且干裂的嘴唇,突兀的颧骨,这一切都表明疾病已如蚕食桑叶一样,慢慢地在蚕食着她的健康。她原本也是个身材高大,膀大腰圆的女人啊,现在却瘦骨嶙峋、形销骨立的,如风中的一片干枯焦黄的叶子,随风摇曳,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她已经日薄西山、朝不虑夕、钟鸣漏尽了。

漫长的白天已经过去,黄昏来临,晚霞绚丽夺目,把一切都笼罩在金色的霞光中,这也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气。这个时候是白天与夜晚过渡交替的时刻。虽然周围的一切还隐约可见,但是太阳的光线已经到了强弩之末,黑暗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在它们此消彼长的争斗中,黑暗最终得以占领这块地方。在这个过程中,“自然规律”在发号施令。

林雨霁想着母亲也许看不到多少次日出日落了,不免悲从中来。自从母亲生病以来,她整天忙不及履,没有睡过几次囫囵觉,白天总是头痛欲裂,昏昏沉沉,两眼皮像磁铁和铁块一样吸引着对方。

张同媛的身体每况愈下,意识也模模糊糊:她总是在睡意朦胧的时候把“雨潇”、“雨汐”机械地叫着,但是“雨霁”这两个字从来没有从她的嘴里无力地毫无意识地喊出来。林雨霁想着也许自己在母亲身边,作母亲的往往思念不在自己身边的孩子。她很想叫她的两个妹妹来探望母亲(她们确实来过,只是在她们的心里还有比照顾母亲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无暇顾及,至于这个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这天,同病房的老爷爷张罗着要出院。他身体上的痼疾虽然不能完全治愈,但是病情也得到了控制,按理说还要住院巩固病情,不过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们没有能力支付高昂的医药费。他们是农民,没有退休金,就算种田有点补贴,但在高昂的治疗费、药费、住院费面前也是杯水车薪。他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病房,表面上神采奕奕,实际上脚步沉重、缓慢。这是多么心酸和无奈的决定啊!回去恐怕凶多吉少;可是住在这里就会负债累累。他们情愿选择前者。

林雨霁给母亲喂了点温开水,张同媛喝了水后又沉沉睡去。她现在这个样子像个婴儿一样——说话含糊不清,意识模糊,且一天到晚都在睡眠中。

又是崭新的一天!

在这难得的空闲时间,林雨霁来到窗前。由于天气灼热,窗户是敞开的。她凝眸远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秋阳昊昊,“楚天千里清秋”的画卷。远处群山环抱,峰峦叠嶂,连绵不绝,颜色比春花还有绚烂,比晚霞还要丰富多彩,像是一道色彩缤纷的屏障一样。近处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它是一个受人冷落的地方。也许在别人的眼里,这里并没有什么非比寻常的景色;但在林雨霁看来,却是那么美不胜收,像是把一个公园的一角通过非人力飘移到了这里。这里有几棵枫树,虽然没有“万江红遍,层林尽染”那样轰轰烈烈的声势,但也是红得耀眼,红得比二月花还要夺目;银杏婆娑,它那扇形的叶子慢慢变成了柠檬一样的黄色,像刚出生的小鸭子绒毛的颜色,像早春柳花的颜色;正中间的海棠霁霁如盖;粉色的芙蓉花艳丽无双、傲立枝头;牵牛花像在藤蔓间装的一个个小喇叭,蓝白相间的喇叭花,跟天上的蓝天白云一个颜色,像它们的缩影一样;黄色的菊花开得密密麻麻,它们不是这儿一丛,那儿一簇,而是呈长条分布,就像一条金光闪闪的腰带一样;桂花开满枝头,在绿叶间若影若现,黄色的花儿像碎金子,它馥郁清香,任何香水都无法与之媲美。秋雨就像颜料一样,是五颜六色的,经它泼洒后,天地间也变得色彩斑斓、异彩纷呈、丰富多彩起来。明丽、柔和、缤纷的色彩与澄碧透明的空气结合起来,就好像美人和华服一样,一切都是那么和谐、温婉,让人感动,好像是一首在耳朵浮动着的纯音乐一般。

没有人打理这个院子,甚至连清洁工阿姨都很少光顾,但它并不是悄然静谧、衰败荒凉的:鸟儿在枝叶间啼啭,眼睛油亮亮的,纤巧灵活,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扑刺刺着翅膀,倏忽一下就飞远了;昆虫在树叶草地上扒拉着落叶觅食,哼唱着歌,它们“噌噌”的扑打翅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林雨霁想起了刘禹锡的诗: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一阵北风吹来,花瓣落英缤纷;树叶像鸟儿一样在空中打着旋、落下来,像小孩滚铁环一样在地上滚着,最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大地母亲的胸脯上。如果说知更鸟可以预告春天的来临,那么这些落叶也像个信使一样告知人们秋天的到来,而它们乘坐的交通工具就是风;风把它们带到了每一户人家的门口,每个人都是收信者。

张同媛的声音从房间里面传来,林雨霁突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从沉醉中清醒了过来。她步履匆忙地走了过来。她看见母亲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眨眼睛的动作似乎都有力了一点。林雨霁扶她坐了起来,往她身后垫了个枕头。张同媛迫不及待地说话了,她面孔严肃,声音清晰、有力。林雨霁想着:“莫不是母亲病好了么?”

她显出一点复苏的生机来,眼睛反射着一道有活力的光芒,甚至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她对林雨霁说:“打电话叫雨潇,雨汐过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嘱咐!”她又思忖了一会说,“最好叫你两个舅舅也抽空来一下。”

林雨霁不明白母亲的意思,但是很快照办了。一个舅舅因为身体不适不能来,另一个舅舅也是在几个小时以后才赶来。大家麋集到了这间病房。林雨潇和林雨汐面面相觑,表面上装作困惑不解、惶惑不安的样子,实际上却在心里估摸着要面临的事情。

张同媛缓慢而又费力地从身旁的一件外衣的口袋里面掏出了一包卷得重重叠叠的像包菜一样的东西,接着像剥笋一样打开了层层覆盖物,最后把什袭而藏的一张纸递给了她的弟弟张同尧。她使出最后一点力气说:“你念吧!”

张同尧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前面的内容除了林雨霁外,妹妹们都毫不在意,但是当他念道,“……本人自知不久于人世,签于还有一点薄产,现把财产分割如下”时,林雨汐和林雨潇方聚精会神地听起来。

他接着念道,“本人自愿将红霞路2号701的房子以及房子里面的所有物品由林雨潇继承,”张同尧看了一眼林雨潇,他看见她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她简直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她对那套房子早已心向神往,现在终于如愿以偿,怎能不开心呢)。

他又继续念道,“我银行里面的存款和保险柜里面的现金都留给我的小女儿林雨汐;乡下的房子和房子里面的一切物品归林雨霁所得。丧葬费由三个女儿均摊。希望你们能谨遵遗书;也希望姐妹们要团结友爱,不要因为遗书内容而心生罅隙。本人死后,跟你们的父亲葬在一起,丧礼方面的相关事宜由我兄长张同傲全权负责……”

遗嘱宣读后,林雨潇喜形于色,林雨汐喜出望外,林雨霁则是喜怒不行于色。要说她一点失望的神情都没有,那也是不准确的。从小到大,母亲都偏袒另外两个女儿,尽管她们并没有高尚的品质,崇高的情操,也没有让人津津乐道的才能,更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光耀门楣,但令林雨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她行将就木之际,她还一心向着她们。

她们并没有在病房呆多久,甚至没有对自己的母亲说几句话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她们认为遗嘱里面所写的“本人自知不久于人世”完全是危言耸听,母亲的病容也是在装模作样。她已是一个没有趣味的老人了,一点都比不上她们那些诙谐幽默的玩伴。

当病房只剩下母女俩时,林雨霁看见母亲已经瘫软在床上,她眼神涣散,呼吸也变得极其短促,全身似乎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林雨霁大吃一惊,她要去叫医生,但是被张同媛制止了,她让女儿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她忽然抓住林雨霁的手,她此时就像一根被拉得紧紧的快要崩裂的皮筋一般,瞳孔越来越暗淡。她虚弱地、断断续续地说:“孩子,‘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我不想把一个秘密带到棺材里……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是我在……在南边打工的时候……我把你骗到家……你去……找你的亲生父母……我对不起你们……”

林雨霁乍听这个消息,如同遭到雷击一般,接着“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满脸泪痕地说:“不,不,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你肯……原谅我吗?”她喘息着,此时,她的瞳孔就像一片乌云一样黯淡。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林雨霁的手,指甲在她的手上留下了一个月牙形的痕迹。

林雨霁拼命地点头。

“竹林医院……花瓶……”在病人吐出最后几个字后,她松开了林雨霁的手。她那只青筋虬结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垂了下来,像是在跟人世间作最后的告别。

张同媛已经魂归西天,她的神态是安详的,也许在最后一刻,她认为自己得到了救赎;其实她不知道,她伤害的远非一个人。大部分的人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对一个人的伤害是会涉及其家人的,就像“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样;就像往水里扔石头,它会向四周激起涟漪一样。

林雨霁的头“轰”的一声,她忘了思索,甚至忘了哭,像是短时间变成了植物人。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恢复意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早有人叫来了护士和医生,大家都在忙碌着,只有她不知道要干什么。

林雨潇和林雨汐也赶来了,她们在病床前干嚎了几声,知道无力回天也只能做罢。她们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忧戚的神色。她们咕咕哝哝地说着话,还不忘吃病房里面的水果;她们逢人就抱怨做大姐的疏于职守,没有照顾好母亲;又抱怨医院的医生尸位素餐,没有克尽厥职,并危言恐吓说要找医院的麻烦。她们振振有词地说着,像是真理都握在她们的手里。

很多亲戚都来了,他们人多口杂,人言籍籍,沸沸扬扬,好像他们并不是来看死者的,而是来开会似的。在这个世界上七嘴八舌、闹闹嚷嚷的人其实是最没有主见的,他们说出去的话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很容易人云亦云、吠影吠声。林雨霁浑浑噩噩,叩心泣血,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漠不关心。两个妹妹大发脾气,好像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似的。她们的行为她已经司空见惯,并不做理会,仿佛她已经穿了防弹衣,对她们的“唇枪舌剑”有防御作用。

林雨霁知道来的这些亲戚都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一些人。她多么希望有一个恩威并重,高年硕德的人出现,这个人确实出现了,那就是她们的大舅张同傲。他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但是既然是他妹妹在遗嘱中要他来主持大局,他就责无旁贷。他不怒自威,神色凛然地朝散乱的人群走去,聒噪的声音消失了,仿佛他是一个严厉的老师,而他面前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他不说话,只朝他们瞪一眼,教室立刻安静了下来。他说话慷慨铿锵,情绪激昂,即对死者的去世表达了自己的悲恸之情,又对三个失去怙恃的外甥女倾注了怜悯之意。最后他像个团长一样发号施令。他头脑清晰,处事公道,他根据每个人的能力分配任务,接着具体的事情都有专人去做了。

三个孤女在炮竹声里扶着灵柩回村,夕阳映照在四季常青、绿荫滴翠的树上,变成了嫩黄色;照耀在车里面漂亮的女孩子身上,像一幅幅美丽的油画。只见一个女孩子身材合中,长发飘飘,染色的头发在阳光中像一团红色的云团。橄榄形的脸庞上五官精致,明眸皓齿,耳朵上戴着的一对彩色的耳环,在头发间若隐若现。一袭蓝色合身的连衣裙,使她绰约的身材线条玲珑。她就是林雨潇。她的美是一种热烈的、张扬的美,就像开得轰轰烈烈的花儿一样。不过这种外露的美很容易吸引异性的目光,就像花朵吸引着眼球一样。被她抛弃的男孩子就像她剪下的头发,她一点也不足惜。

另一个女孩子,圆圆的脸蛋就像个葡萄柚;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着像昆虫在扇打着翅膀;贝齿如珠,洁白如雪;檀口含丹,嘴皮薄而润泽,像是切开的水分充沛的水蜜桃一样。她笑起来脸上的酒窝深陷,双眼变成了月牙形。她俏丽甜净,顾盼生姿,可爱至极。她显然知晓自己外貌的优势,当路边的人把赞赏的目光投向她时,她的脸上露出了盈盈微笑,闪现出像大雨滴落水面的深深的酒窝。她已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与死者的关系。她就是林雨汐。

林雨霁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衣领、袖子上饰有花边,样式并不新颖,但是足以把她裸露的手臂和脖颈衬托得如同象牙色。她的头发随意地垂着,齐肩的头发看起来黑亮而又柔顺。她的脸型、眼睛、鼻子、嘴唇表面上看起来平庸,实际上任凭哪个美学家都挑不出一点瑕疵。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像是涂上了一层美丽的红晕;照在她的头发上,像染上了金色。这是一张动人的面孔:她丰姿冶丽、明艳妩媚、光彩照人,比花还要美丽,比月亮还要迷人;她的身材、举止、面貌无与伦比,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像宝石一样闪烁耀目;她神色忧戚,眉头紧锁,像捧心而颦的西施。

路人纷纷用挑三拣四的目光看着这些女孩,他们的目光从一个女孩的身上转移到另一个女孩的身上,当他们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个穿黑衣服的年轻姑娘时,看第一眼是毫无起眼的,就像路边开的野花;当他们再看她时,才发现她超群出众;当他们意犹未尽最后看她一眼时,他们的眼睛已经不能转动了。他们能感受到的自然界的一切美,都不及这女孩的十分之一。如果这三个女孩是三件商品的话,即使最喜欢挑精拣肥的客人,也会把最后这件商品买下来;不买,则会心痒难耐,朝思暮想,后悔不迭。

太阳像个红球一样慢慢地滚落下去了,暮色开始笼罩着一切。灵车在这个时候已经开进了村里。村民都簇拥在村口,他们看见灵车,都迎上来,有些人唏嘘不已,有些人面露忧愁,有些人掩面而泣。此情此景又让林雨霁悲从中来,她哭天抹泪的。

老房子的堂屋已经设置了灵堂,已有人用柏树枝和白色的纸花、白色的菊花把灵堂布置了一番;供桌和其它陈设也已经布置好了。不一会儿,灵柩也被抬了进去。

当哀乐响彻整个苍穹时,张同傲把姐妹三人请到了一边,他像征询意见一样地问:“我懂得你母亲这个人,她从来不主张铺张奢靡,所以我的意思是整个葬礼一切从简,没必要买的东西我就不主张买了,没有必要请的人我也不请了。当然,目前在农村里面,大家都想热热闹闹、隆重而又风光地大办葬礼。这也是我来找你们商榷的原因,如果我这么做,一来显得太寒碜,二来有些好事之徒会借题发挥;不过这都不是问题。不知道你们意下如何?”

“舅舅,什么是大办?什么是小办?”林雨霁问。

“大办按我们这常规来说就是请四个唢呐匠,一个打鼓师傅,一个胡琴师傅,如果再好一点呢就是请一个西洋管弦乐队,当然也有搭台唱歌唱戏的等等。小办不一而足,一些家徒四壁、赤贫如洗的人家只能小办,怎么省钱怎么办呗。”

“我同意大办!”雨潇说:“其他的人怎么办那咱就怎么办,可不能撂下话柄,不能让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况且咱们家也算是生活殷实的小康之家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想我们应该办得比一般人都好,让他们刮目相看!”

“我不同意!”林雨霁大声说,“我不知道大办有什么好?除跟风之外,于母亲是没有任何裨益的。死者长已矣,生者是要在心里感念他而不是给他一个奢侈的、毫无用处的葬礼。我觉得做子女的应该生前尽孝,而不是死后大办。所谓的‘葬’古人的意思就是‘藏’,讲究悄无声息,不被人知,用不着大张旗鼓地办丧事。我也见过我们这里有些老人,省吃俭用存了一辈子钱,结果还不够自己死后那几天的花费,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所以,像我们这个地方这种陈规陋习需要改正,不必要的费用要蠲免,就算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了也不要讲究排场、铺张浪费。

张同傲说:“雨霁,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也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是‘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不过要改变又谈何容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我们这块地方,从我记事起,哪个人不是把白喜事看得及其重要,甚至是倾其所有、债台高筑都在所不惜。现在,国民文化教育水平明显提升,眼界也开阔了,可是在这件事情上,未见衰微,人们的思想还是循规蹈矩、墨守成规,不懂得革故鼎新。以前嘛,再怎么想折腾,但是没钱啊;现在,人们收入多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丧事办得更是前无古人。一场丧礼办下来,不知道放了多少炮竹,不知道浪费了多少人力、财力、物力;还有那个墓地更是大费周章,光那个墓碑,我看就够我们普通人家一年忙活的了。这是一种不良的风气;世界上不缺的就是跟风的人,并在里面兴风作浪。

“舅舅,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我想这种不良的风气迟早有一天会扭转的!我相信大家会在老人有生之年照顾好老人,而不是在老人死后挥霍几天钱财就被人当做孝顺!封建时期残害大家的遗风还在当今这个社会继续吹拂着,荼毒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为什么不能让它止息呢。古人有云:“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连古代的圣人老子都主张薄葬,墨子也认为“厚葬糜财而贫民”,为何现在的人反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我想我的母亲也是这个意思,停灵时间无需太长,办两顿酒席,酒席的菜肴只要营养、简单就好,不要追求华而不实而买一些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食物。”

“你们放心吧,大事小事我都会处理好的!想要移风易俗,也需要一个过程。我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我发现经济发达的地方,人家办葬礼的习俗就比我们这里好,人家就不会大费周章地办。难道人家没钱吗?自然不是!只是人家那把习俗的火没有烧到我们这里来罢了;我想,就算烧来了也会被大伙扑灭!哎,在我们这块地方,文明的新车是畅行不了的,是撞不翻传统的旧车的。这种事已到了积重难返、积习成俗的地步。我不会按照原先有的例子依葫芦画瓢,也不能全盘否认;我们要激浊扬清,‘简单’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准绳。对的,我们就沿袭;不对的,要么弃置不用,要么改弦更张。你们看怎么样?”

林雨潇和林雨汐插不上话,恨得咬牙切齿的。她们不时面面相觑,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对姐姐的蔑视。现在,对方已经停止了谈话,正是她们进攻的时候,她们也确实抓住了机会!林雨潇毫不思索就说出了几句带讽刺的话,完全被自己的嫉妒心所统摄。她说:“我不相信你有那么高尚和伟大,你不同意大办,是因为母亲没有给你留下多少遗产,谁看不出你对这事心存怨怼。你居然还含沙射影地说我们在母亲生前不孝顺,你说我们没有照顾母亲,是因为你自己像蚂蝗一样吸在我母亲身上,让我们没有机会接近母亲。我肯定知道你的如意算盘,你一定想多争取点遗产;若是我母亲两手空空、别无长物,你还会这样做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幸亏我母亲没有被你的假象所迷惑,没有让你心想事成,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报复她。”林雨潇有板有眼地说着,林雨汐不停地点头附和。

她的话就像黄蜂尾部的针一样,又像一把尖刀,它们不偏不倚、直戳要害,正好扎进了林雨霁身体最柔软的地方。她感觉自己被刺到的伤口在隐隐作痛,这种痛很快就蔓延到了全身。惊愕、愤怒、屈辱、恼羞一窝蜂袭来,她想说什么,但是她说不出来,好像被鲜血堵住了喉咙一样。

她想解释,但是解释对于通情达理、心开目明的人也许是有用的;对于糊里糊涂,没头没脑,愚昧无知,任性妄为,喜欢恶语伤人的人来说只是隔靴搔痒,就像生大病的人用治小感冒的药一样。

俗话说:“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语言,有时会变成治病的汤药,有时候也会变成害人的毒药。如果一个人总是意识不到口无遮拦地说出一些中伤他人的话就像逝去的时光一样无可挽回,那么这样世界上就是清一色的伤痕累累的人了。

从小到大,张同媛这个性情古怪、喜怒无常的女人,在她高兴的时候,她会加倍地宠爱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若碰上她心境不好的时候,她却会把气撒在养女的身上,或辱骂或毒打。她的两个女儿,跟她在对待林雨霁的态度上如出一辙。在她们还不具备分辨是非能力的时候,她们与母亲沆瀣一气,一起侮辱她们的姐姐;在她们有思维能力的时候,这些偏见已经根深蒂固地刻在她们的脑海里面,像习惯一样改不过来了。

再见到妹妹们时,她们对她视而不见,那神态就像是打了胜仗的战士一样——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殊不知,世界上的一些人,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伤害别人的基础上,真是可悲又可怜啊。

葬礼在简单而有序地进行着,期间具体来了多少亲友,洒下了多少泪水,场面又是多么不忍卒睹,在此就不一一赘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不落窠臼的葬礼也慢慢地被别人所淡忘,至于当初有没有诘难的声音,也已经不重要了。

葬礼办完后,两个妹妹就回县城了,与其说那里是她们工作的地方,不如说是玩乐的地方。林雨霁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房间里面空荡荡的,一片死寂;若是她坐下来,各种“闲愁”就会爬上她的眉眼、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家呆了多久,临近黄昏的时候,她走出了家门,独行蹻蹻。西边天上有一轮红日,像红宝石眉心坠一样垂在两座山峰之间。夕阳静静地照耀在这方土地上,把四周的云彩也烘托成了桃红色。那一大片的农田就像一副地图似的,里面的庄稼已经收了,一切显得空旷而萧条,只有几个农民在稻田里面把剩下的稻秆捆成一束,堆积成塔。一些小鸟在田间飞过,叫声凄凉。

林雨霁想起很久之前在这里劳作的情景:她在田里割稻子,在打稻机前打稻子,她手臂上的皮肤通常被稻秆划了一道道细细的伤痕,结痂的伤口就像一条条棕色的线绣在上面。那时候一家人都在,疼爱自己的养父也在。想着想着,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了下来。远处的水塘上面铺满了水草,水草的猖獗已经容不下其它的物种。她想起小时候水塘里面的水是清澈的,水里还有很多田螺和蚌,有各种各样的鱼儿。她又想起那时候跟小伙伴们一起摸螺丝的情形,仿佛还有欢快的旋律在记忆中回荡。

她的头脑中不断地浮现过往的点点滴滴。她在心里想着:过去的生活似乎被门闩闩起来了,除了记忆,其它的都不能将它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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