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我梦见我还在戎国,在长姐的院子里,看她刚做好的嫁衣纹样。我的几个哥哥也都在,众人簇拥着长姐,她拿起外袍在自己身上比划着,不知什么时候明念窜到我身边,偷偷跟我说她在花园里看见了宫里的神鹿,传说中神鹿会说话,要是有人见到他,可以向他求一个愿望。我被明念拉着一路小跑,还在想要许一个什么愿望好……
醒来以后我才知道,我已经昏睡了一整天。栗娘给我说了些这期间发生的事,我自从那日便烧的可是厉害,还在不停说胡话,把他们都吓坏了,然后东昌皇宫里也来人看过我,想必我们好歹是戎国王族,要真出了什么事,又会在两国里弄的不可开交。
我又问他,章先生过来有没有说些什么?
栗娘说:“先生老远跑了过来,说了那件事,嘱托我们要好生保重。”
……
我狐疑地看了一眼栗娘,再次确认包括她在内,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受伤的事。
这就够了。
栗娘是我们来到东昌以后才来照顾我和容选的,虽说也好歹相处了三年,不过她对我先前在北幽的经历知之甚少。她看我还是一副恍惚的样子,估计以为我还在亲人离去的痛苦之中,长叹了一口气,把我揽入怀里,我整个人埋进了她的胸口,感受到她的手一下一下轻抚我的头,就像小时候阿麽哄我睡觉那样。
我想我娘了。说实话,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或者说,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见过她。
听说她因为犯了很重的罪,触怒了皇帝,就一直被关在一个荒芜破旧的宫殿里,我一出生就被抱到别处养着了,我的那位生母,一次也没有抱过我。有人说她因为被关了很久,已经疯掉了,到底有多久呢,就到皇帝都快忘了她,就到几乎没有人再提过她。我也不知她是因为什么被关起来,反正也不可能有人会告诉我。只是在我几岁的时候,一个偶然,我在宫里到处乱窜,摸索到一个墙洞,我钻到对面,里面的草都长了老高,我看到一个侍女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我也跟着愣住了,然后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一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干瘦女人,一身白衣,披散着头发,她的眼睛麻木无神,嘴里仿佛念念有词,没有人听的清她说的是什么,只见她不顾那侍女的阻拦就要朝外扑过来。
那侍女抓住那白衣女子,转头眼神示意我快走。我霎时才反应过来,终于有所行动,撒腿就往墙外跑。那日我实在是被吓坏了,至今我也不敢确定,我看到的这个疯女人是不是我传闻中的母亲。
因为从小除了身边那些人,没有别的同龄的朋友,所以我也只能自己和自己玩,自己和自己说话,动不动就会胡思乱想。我的思绪又飞了老远……
栗娘问我想不想家,我说想,我还告诉她我梦见明念了。
那是我的妹妹,明念其实是她的封号,相比之下,惭愧,我没有过封号。我的那个皇帝父亲,自小我就没见过他几面,得亏了让我来这为质,差点以为他忘记了我这个女儿……不知道明念现在怎么样,如今她应该有十二岁了罢,个子应该长了不少,少了我这个玩伴,不知道在宫里每天无不无聊。
自从上回的事情,我接连一阵子都不敢再独自出门了。每日除了在屋里练字就是坐在院中亭子里发呆。容选好像这段时日经常和那些东昌的官家子弟们混在一起,好的不学,净学人家拜金的花哨子。整个人打扮上都和他们一个样的吊儿郎当,也还是那么讨人厌,得了些新玩意就在我面前显摆炫耀,每天在府里大呼小叫,栗娘也只能跟在这小祖宗后面应付着。
我看到他腰间的玉石坠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招摇的很的串珠,问他这又是从谁那要来的,这厮不理会我。我又问:“那玉坠哪去了,你不要就还给我吧。”
那小子白了我一眼,没心没肺地说:“都有玛瑙宝石了,谁爱要那破坠子。”
我一生气,一用力,猛的把他推倒在地上,大骂道:“那是表哥给我的护身符,被你抢了就罢了,凭什么说是破坠子!”
容选坐起在地上,撇了撇嘴,不屑地别过脸,就要站起离开。我又立马把他拽回地上,长久的怒气在这一刻尽数吐出:“你这么喜欢和那些人一块儿,你就呆在东昌,永远也别回去了,当一辈子质子好了!”
容选却开始和我顶起嘴:“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还不是一样和我在这待着,再说了,我定然是回得去,皇兄会带上护卫军亲自来接我回去的,至于你,我知道以后你得嫁给他们的太子,才是你要在这待上一辈子吧!”
我顿时哑口无言,因为容选说的似乎我也在哪听过,我会嫁给太子晏瑶安,那个和我哥哥差不多年纪的人。本质上,也就是一种联姻吧,我以为我本可以逃得掉的。
我的长姐在我不到十岁的时候就被送去和西凉和亲了。她是最受宠的公主,是整个皇宫的掌上明珠,我以为所有女孩子长大了都会是她那般,漂亮,灵动,五彩斑斓。其实不然,只有万庄公主,只有她可以成为她的样子。
我和明念羡慕极了她姣好的身姿体态,还有出神入化的化工,羡慕极了她有的各式各样的华服和我们没见过的玩意儿,我们每次跑到她的寝宫玩,会有吃不完的点心招待我们。我们无不猜想,以后会是哪家的贵公子占了这样的便宜。会是状元郎?名门之后?亦或者是什么大文豪?我和明念讨论的时候,三哥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可惜,谁也没的选。”
什么意思,谁,什么叫没得选?
是说万庄,还是她未来的夫婿呢?
我不能理解。
……
三哥跟我们说,西凉王年纪比我们父皇还要大上些许,他的妃子多的数不清。
只记得万庄走的那日,所有人心里都难受极了。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见一向波澜不惊严肃板正的皇后那样失控,我们夹道在大典的两旁,宫里上上下下珠帘宝鉴,大红的丝缎伸到了永定门外。使节前脚一出殿门,皇后就瘫软依靠在宫门上,她突然地拉扯着身上的隆重的华服,身旁的宫人都手足无措,她开始又哭又笑,紧接着冲着身旁的父皇嘶喊着:为什么是万庄。
她接连说了好几个为什么,我没太听清后面说的是什么。
而那个人,就好像从来不在意一样,他甚至根本不在意皇后的疯狂,让人强拖着带皇后回了中宫,自己却从容地不急不缓坐回殿上。
后来有一天阿麽红着眼问我:“公主害不害怕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住?”我那时天真地还真是认真思考了好一番,然后问道:“那样的话,嬷嬷也会陪我吗?或者,可以让明念和我一起吗?”
阿麽不语。我过了好一阵才懂了那是什么意思,还好,又不会一辈子在别的地方,我总比万庄好多了,她那样的高贵自在,都要去和亲,我没有任何“胜算”。那时候我终于稍微懂了一点事,我想,与其等着被那个人卖掉,不如在外面躲着。
……
转眼过去几年了,之前在戎国,我还会偶尔听到些万庄的消息,她会让人书信给宫里,说有多难过,东西不好吃,听不懂西凉话,还很想家。现在,我也一点不知道,她好不好,还会不会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