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院不愧是冬冷夏热的好名声,大中午暑气难耐,团子只得趴在院中树荫底下的长凳上,借着石板讨一丝凉气。当年赵呈第一眼看到她,只觉得是个可怜孩子,想着流落在外,不学些好,整天小偷小摸不是个办法,正巧自己常年在外正缺一个跟班的,就给带了回来。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家伙居然是个女孩子,只怪她一头乌咋咋的头发,脸上沾满煤灰,一身破破烂烂和黑煤球一样,权当是个野里野气的男孩儿。要是个女孩,还怎么使唤,不得当女儿养着?
好在,赵呈这个人,也是没皮没脸足够散漫。团子瞪着圆滚滚的眼睛,抱着赵呈的大腿就喊:“赵先生,我知道你写的诗,你是好人,别赶我走了,只要我跟着你,给口饭什么活我都干。”赵呈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自此,团子就真的成了赵呈身边的跟班,她此生的梦想,就是跟在赵某人身后拖着钱袋,吃香的喝辣的。
……
赵呈回来的时候,已近申时。
一进门就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目光循着院里一周,又径直走进屋内,看见团子正趴在案边看着什么小人书画,终于松了一口气。团子丝毫不意外赵呈的晚归,她这个主子,要么就是一整日躲在屋里大门不出,要么就是不知道在哪和朋友喝茶喝一天。正要开口,赵呈也似乎要说些什么。
赵呈摸了摸鼻子,一挑眉:“你方才要说什么,你先说。”
团子直直的仰视着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男人,他就好像落入凡间的神,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似乎从来都是俯视着一切,为什么,难道说人真是生来卑微吗?良久,女孩儿嘴唇微动,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我今日在屋后捡了一个人。”
不出意外,还是那样不亲近的语气:“捡了一个人?什么意思?”
“我看到一个女孩子,身上受了很重的伤,不知道她是哪来的,好像中暑了晕倒在那。我就想,好歹也跟着你学了些医术不是,我给她上了些药,让她进来歇了会儿。”
“嗯,你这是救人,不是捡。”
“我知道,就是那个意思。我是真的看她可怜,我让她在里屋里躺着,你是个明事理的读书人,你可莫要怪我。”
赵呈顺着她手所指,行至那扇门口,果然看见薄衾之下的小身影。又回头瞥了一眼案边那位。团子被这样一盯,顿地转头,也不说话了。
“下不为例。”半天才憋出一句奚落的话,说的团子头上直冒冷汗,“你的医术,我不放心,用的什么药?”
……
赵呈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女孩儿背后狭长的鞭痕,方才重新处理了伤口,那女孩并没有被吵醒,不过依然察觉得到她因为疼痛而微蹙的脸。看衣着纹样就不像是什么高官贵府的下人,鞭伤从何而来?说起这个,临州城江南府倒是有一位……
“先生呢,您方才要说什么?”
团子嗅见了赵呈的疑惑,一开口也拉回了他的思绪。
赵呈犹豫了好一会儿,正色开口道:“倒也……我在外边听说北边出事了,北幽城就要乱成一锅粥,我知道的临州这边也不太平,总之,慎行,万不可节外生枝。”最后一句是盯着团子说的,这一眼看的团子心里直发毛。
“还有,下回不管谁来,都不要搭理。他们给的任何东西,都不准收。”赵呈说着便站起身来,行至厅前,摆弄着桌前的茶盏。他原本来临州压根没打算在这一直待下去,先前在锦州上门拜访请他出山指点的就不在少数,赵呈面上一个没答应,心里自有算盘,后来本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原则来到临州,好不容易算是甩掉了东昌王,现在看来又要不太平了。
“可是,您真的不怕万一那几位真的要对付我们怎么办?”
“你以为他们都是蠢人吗”说着目光深远望向门外,一字一句,不慌不忙地从他嘴里跳出,“他们应该非常清楚,锦州不合作,意味着什么。”
正值夏夜,此时此刻却如隆冬,赵呈眼里散出的光,看的团子一怔,这个人,陌生又让人害怕,漆黑的瞳色里,似有跳动的火舌。
乱世,来了吗。
……
果然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戎国高祖皇帝容秀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曾几何时疆域版图伸到了外邦人的家门口。建国初年行仁政,文武举均重,国运昌隆,外族不敢来犯皆俯首称臣。
现如今过去三百余年,期间该丢的江山丢了个遍。如今和南面东昌平分秋色的实力都不济。明显帝容治之在位年间,打了几场仗就输了几场仗,赔款割地一样不少,驭外无力也就罢了,戎国国内更是水深火热,贵族势力崛起皇权飘摇衰微,好在史家不幸诗家幸。骂当政的诗词歌赋倒是层出不穷。
老皇帝一死,就要看新皇帝是不是个有本事的人了。大陆各国此时都瞄准着北幽城内的一个人:戎国第十二位国君——容昱。
……
栗娘站在夜色里焦急地来回彳亍。屋内一盏微弱的烛光闪烁,照的桌前的人面色时明时暗,容选垂头跪坐在那人身旁,桌前的是一位陌生面孔的老者,这是他除了三年前刚来东昌为质那次第二次见到这个人,只不过当时的容选不过八岁,可能也不记得了。
临州夏日的夜晚天气反常的很,常常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下午一过申时就开始刮起大风,霎时间电闪雷鸣大雨瓢泼。一声雷电轰鸣,吓得栗娘一个激灵,她全身的赘肉抖了一抖,吓得还以为出现了幻觉,仔细眨了眨眼,看清楚了,那站在雨里那个“鬼”,一身湿透,头发也全部打湿了黏在身上,隔着层层雨丝,黑夜中互相不能看得清神情。
容以璇一路跑回来的,她几乎要跑掉了一只鞋,喘着粗气,全身冰冷,她感觉不到了。浑身湿透带着血渍的黏腻感让她难受,她看见了门檐下熟悉的女人丰腴的身影,容以璇没有理会那女人盯视自己的眼神,绕过那人径直要走向门内。
擦肩而过之时,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衣物,拦下她的步伐。栗娘通红着双眼摇着面前人的身躯,一整日的担忧尽数吐露出来:“你这个孩子又跑哪去了啊!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为了你提心吊胆!”
容以璇任凭着栗娘的推搡,眼神木然又空洞。
先前在半睡半醒,听到那人说北幽出事了,容以璇有种极度不好的预感,赵呈转身回到屋内的时候,就看见那女孩睁着眼望着自己,她咬紧着嘴唇,额前似有热气和疼痛催出的汗珠。
“醒了?”
容以璇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将近而立之年,声音却不似那般成熟。
她说:“请问,可以告诉我,北边发生什么事了?”
赵呈似是微微一惊,犹豫片刻,一改平日温和闲适的神情,凌利的目光似乎是看透对方,半晌开口,用着极度肯定的语气做着陈述:“你不是临州人。”
看到面前人发愣,赵呈更加走近,眼神越发锐利,继续解释道:“你的口音,是北边的人。”
容以璇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其实她不必回答,对来历的判断更像是这个人在自言自语。好在团子走进,打破尴尬的气氛:“你醒了,饿不饿,我准备了些吃食,你看……”
“多谢先生救我,多谢姑娘照顾,我出来一天了,要是再不回去,我家人该骂我了,我得回去。”容以璇掀开被子,套上鞋就冲出门去,团子正要开口,却被身旁的男人拦住。眼见那负伤的女孩突然刹住步子,转过身,朝这一边行了一个礼,与那位被称作‘先生’的人眼神交汇之际,容以璇看见他似是颔首冲自己点头示意,然后头也没回就奔向院外。
团子很沮丧,她还不知道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先生是在怀疑她是那派来的细作吗?”
“她不是。”
赵呈继续说道:“细作怎么可能就她那个样子。”
赵某人心里很清楚,他凝视着那人方才站立之处,她所行的礼,是戎国贵族的礼节。
准确来讲,是皇室之礼。
…………
容以璇不顾栗娘阻拦,又一次冲入雨中,步伐却逐渐慢下来,她麻木地朝正堂走着,为什么章先生会在这,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为什么容选跪在一旁,又惹事了吗?不会,他这个表情不对。为什么一众小厮也都跪趴在在一旁。栗娘今天也奇怪,竟然不问自己去了哪。
雨水让她睁不开眼睛,阿蛰举着伞迎面过来,阻隔了她头顶连绵不绝的雨水。电闪雷鸣,加上大珠小珠落玉声,容以璇似是耳鸣发作,什么也听不清,只看得到面前的人张着嘴一开一合。她跟着阿蛰的口型读着,就像小时候刚开始牙牙学语。
他说的是:“皇上驾崩了。”
容以璇没有哭甚至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注意到了容选也没有哭。但或许在外人看起来他们都难过极了。这一点她第一次和容选保持了一致,对皇帝,她没有好感。对父亲,她没有概念。
她在想,自己被这么送走这么久不管不问,要是他死了不就真的再也不会管他们了。突然间天地一阵旋转,她真正难过的是:他死了,恨他的人还要跟着难过。想必容选也一样。
好像真的支持不住了,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看见容以璇倒在水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