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雨燕那里回来后,何亮没关过手机了,酒也不喝了,只是常常半天半天的坐着发呆。
这天早上起来,何亮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又去理了发,刮了胡子。
因为昨晚,外婆用妈妈的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就是关心一下,话也说的很朴素。可何亮总归是找到了一点儿站起来的动力。
今天一早,陈雨燕就打来电话,说小虎今天放假,闹着要出去找东西吃,她想和何亮一起陪小虎去磁器口逛逛。
何亮想着自己上次那邋遢的形象把小虎给吓着了,又想到昨晚外婆的电话,就说让她们先走,自己收拾一下,晚个把小时过去。
何亮赶到磁器口时,给陈雨燕打了个电话,陈雨燕却说不在美食街,让他到一个茶楼来。
何亮找到了这个位于江边古色古香的茶楼,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
陈雨燕从一个窗户边的茶桌旁站了起身,向何亮挥了挥手。何亮走过去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相当好,宽大的茶桌靠着两扇古朴的木窗,窗外,不远处就是缓缓流淌的江水,星星点点的树木装点着江的两岸。茶室里时不时飘来一阵醇醇的茶香,给人一种静谧的舒适感。
“小虎呢?”何亮刚坐下来,就开口问道。
“来,亮哥,请茶。”陈雨燕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用分茶器给他倒了一杯茶。
何亮抿了两小口,接着缓缓一饮而尽,放下茶杯说道:“看来之前我班门弄斧了,这红茶不错,你这功夫茶的手艺也不错。还有,你泡茶的姿势挺优雅,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听到何亮的夸自己,陈雨燕笑了笑道:“这还是在大学实习时学的,好多年没摸,手艺生疏了……我说一件事,你别生气,小虎今天其实没来……”
在这种氛围下和环境下,人很难生气,说不上为什么,喜欢喝茶的人都应该有过这种体会。诸多茶文化里,都必有一个“静”字。诸葛亮在《诫子书》中将一句话留给了儿子,后人将其浓缩为“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字广为流传。很多爱茶之人更是将“宁静致远”四字书法作品悬挂于厅堂之上。
何亮是爱茶之人,又隐约感觉到了小虎可能不在这里,自然没生气。不过,他也没说话。看来,那晚有些话,陈雨燕没有说完,那就让她说完。
果然,陈雨燕接着说道:“但小虎想吃这里的东西,倒是真的,我刚才已经给他买了……”陈雨燕边说边指着自己茶椅旁一大包东西。
何亮探头一看,又坐了回去,说道:“这么大一包,你啷咯提的动?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陈雨燕又给他空杯里斟了茶,说道:“不用。不要小看我,这些年超市大大小小的上下货,就我们两个女人,还不是一样做了。”
这一点,何亮倒是挺佩服的,生意不大,事儿不少,难为她了。
“今天请你来喝茶,是有件事想和你说。”说到这里,陈雨燕自己喝了两口茶,面色平静。
何亮也平静的听着,并慢慢拿出了烟点上。
“之前,我妈希望我们两个能交往,说要是我们能在一起,她就把生意传给我。我知道你的脾气,没敢和你说。后来,她又想约你见面,让我带话,我也没敢说。别说是你,我也不同意这种做法。我对她的生意和钱也没有兴趣,最难熬的日子我都挺过来了,何况现在……后来,我和她长谈了一次,她也放弃了这种想法。不过,她现在倒是越来越喜欢小虎了,说现在开始,小虎的所有开销都由她负责,小虎现在的培训班,也是她花钱报的。至于我,她还是一句话,只管小虎,不管我。我倒觉得这样挺好的,小虎的抚养压力一下减轻了,超市挣的钱,足够我生活上用了……所以,没有了她的干扰因素,有些话,我觉得可以说了。”
陈雨燕说到这里时,何亮缓慢而重重的呼出了一口烟,伴随着心底叹的那口气,呼呼有声,他猜到她想说什么了。
何亮起身站到了自己这一侧的窗户边,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拿着烟,深邃的目光,望向了流淌的江水……
陈雨燕听出了他呼出烟气时夹在其中的叹息声,略一沉吟,也起身站到了自己这一侧的窗户边,眺望着窗外……
灰色的天,灰色的江。
陈雨燕侧头看了一眼何亮,又回过头看向了窗外,缓缓说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这句话,出自明代戏曲家汤显祖的《牡丹亭》,一位少女在游览后花园时,看到这繁花似锦、万紫千红的景象,却无人欣赏,只能与老井残墙的破落为伍,不由得发出了感慨。暗喻自己年华逝去,青春的寂寥与蹉跎。陈雨燕借此句隐喻自己,表达了对何亮的爱慕之情。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何亮缓缓说道。
这句词,是李清照写的《一剪梅》里的,以示对离别夫君的无尽相思之情。何亮引用过来,是想表达自己还深深爱着、怀念着已离去的人,特别是艾可。隐隐中有拒绝陈雨燕的意思。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陈雨燕这句,出自宋代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意为一别多少年,相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纵使有千般美景,也形同虚设,无人欣赏;满腹深情,更无法与人诉说。陈雨燕借此句再一次表明了自己爱的孤独,希望能得到何亮的回应。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何亮引用的是唐代高蟾的《金陵晚望》,明确表达出自己被那无限深沉的悲痛所围绕,不想再与情爱之事沾边。
陈雨燕一听,脸上顿时满是凄苦之情,咬了咬牙,不再作声,只是呆呆的望着窗外。
何亮侧头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他不想再对诗了,上次月夜里和艾可对了两句,没几天她就……征兆不好,不能对了。但,有些话,何亮也想说了。
“燕子妹妹,你坐……”何亮轻声招呼道。说完,踱步先坐了回去。
陈雨燕默默转过头,缓缓走了回去坐下。她捋了捋头发,看着何亮又幽幽说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何亮懂的,她这是在说自己年龄也不小了,再不爱,来不及了。何亮想起,自己也曾对某人说过,最怕来不及。想到这,他心里一阵绞痛,他,终究没逃过命运的捉弄。
何亮努力挤出点儿笑容,故作轻松的说道:“行了,别念诗了。燕子妹妹,你是研究生,我哪里敢和你比,肚子里那点儿可怜的墨水早倒完了。我对不出来了,刚才半条命都对出去了。”
陈雨燕刚想笑,又忍住了,换了副幽怨的眼神瞪着他。
何亮狠了狠心,接着说道:“别在我身上浪费精力了,不值得。我今天给你直说吧,艾可是我此生爱的最后一个人,我不会再爱了。爱我的人,都横遭变故,我也爱不起了。庄子说:哀莫大于心死!我就是。”
陈雨燕的嘴唇颤抖起来,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要说就把话说透,何亮已下了决心“但是,燕子妹妹,你也不要伤心……我们不是恋人,不是兄妹,不是朋友,但是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很亲近,我可能永远都回答不出来为什么!就让这种感觉继续吧……还有,我这个假爸爸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你还是上上心,早日给小虎找个真爸爸。”
何亮说完,望着面前的空茶杯,陷入了沉默。
陈雨燕终于扑簌簌掉下泪来,幽怨的眼神变得哀伤……
何亮从桌子上的抽纸盒里拿了张纸巾给她,陈雨燕却啪的一下抬手打在他手背上,拒绝了。
何亮只好收回手,把那张纸巾折了又折,折成了丁点儿小的一块,把面前的桌子擦了又擦,来回的擦……陈雨燕这种伤心只是暂时的,总比以后未知的、长久的悲痛要好。何亮心里这样想着,咬牙坚持着,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
陈雨燕的眼泪停了,脸色恢复了平静,神色坚定的说道:“我决定了……”
何亮一听,猛的抬起头,惊讶的问道:“你决定什么了?”
陈雨燕摇了摇头“不说了!亮哥,你先走吧。”
何亮忙说道:“都住南坪,一起走啊。这么重的一包东西,我帮你提回去。”
陈雨燕平静的拒绝道:“谢了,不需要。我自己提的动。”
何亮起身走到她身侧,提起了东西,左手拉住了她的手腕“燕子妹妹,走,不要犟了……”
陈雨燕站起了身,却把他的手甩开了“亮哥,你以后注意点儿,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晓得走。”
何亮无奈,只得撒了她的手,噔噔的先下了楼。他刚下楼梯,陈雨燕就站在上面楼梯口埋怨道:“这个木楼梯,又陡又窄,楞个高,你不来牵着我吗?”
何亮只得又噔噔的上楼去把她牵下来……
回去的出租车上,何亮问了陈雨燕两次,她到底决定了什么。陈雨燕脸色冷峻,一言不发。何亮也怄气了,不再问了,也不说话了。
送陈雨燕到家门口,她打开门一把接过何亮手里的东西,闪身进屋啪的一下就把门重重关上了,什么话也没说。往日,都要请何亮进去小坐一会儿喝个茶什么的。
何亮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