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重庆已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连绵阴雨,昏暗的天空下,雾霭沉沉。立冬这天,雨终于停了,却也见不到有冬日暖阳,天色如灰幕。
这些,对何亮来说,都不重要了。
现在,酒,对他很重要。
他正一个人坐在桌子旁,一瓶江津白酒,一碟干花生,独酌。这也是他的午饭。他已经快一个月没做过饭了,胡乱整些能充饥的就行,只要有酒就成。因为,他做的饭,已经没有人吃了。
甄美的突然离去,和紧接着艾可的意外亡故,已经彻底的摧毁了他。没有谁是真正铁打的,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的心,还在跳着,可已被揉碎成一片一片、一块一块,即便是这样,时不时还痛彻心扉。他终日把自己关在屋里,借酒消愁,醉了,困了,倒头就睡,想躲,想逃避这哀伤,可睡梦中,经常泪水打湿了枕头。醒来后,接着喝,接着醉,接着睡。
之前在家里如此过了一周,家里人不知为何,劝他也不听,妈妈常常暗自落泪。为了不让家里人看见伤心,他撒了个谎,说去外地上班,却到南坪的南湖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继续着这颓废的日子。
除了与房东联系租房事宜的那两天,他的手机基本没开过机了。散落在客厅角落里的手机充电器,已布满了灰尘。至于为什么选南坪租房子,他说不上来,只是凭感觉,没想过。他也没跟陈雨燕联系过。
又喝了两杯,何亮那昏昏沉沉的脑袋,蓦的想起,好像从家里出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还是得打个电话回去报个平安。
手机早就没电了。插上充电器,他在手机里找着线索看自己到底离家有多久了,他记不住了。把租房时打过的电话时间和今天一对比,他才发现已经过半个月了。
给家里简单说了几句,报了平安,他放下了手机,又去桌子上拿了酒杯,坐到了沙发上,怔怔的发起呆来。
这次他没关手机。刚才翻看手机时,接到了二三十个漏话提醒短信。全是一个号码,还有这个号码发来的短信。
是陈雨燕。短信里除了关切,还说小虎很想他,老是问自己爸爸为什么不去看他了。
何亮放下了酒杯,拿起了手机,给陈雨燕回了条信息:忙,我没事,勿念。
叹了口气,何亮又放下了手机。端起酒杯正要喝,手机响了。
何亮看了看手机来电的名字,犹豫着,没有接。是陈雨燕打来的。
手机又第二次响起,何亮用那颓废的目光扫了一眼,仰天呼出一口气,清了清喉咙,接了电话。
“……”
两人都没说话。
“……遇到事了?”陈雨燕先开口了,不急不躁的语气,很平静。
“……哪里,没有……就是忙……”何亮故作平静,声音却有些不自然。
“小虎很想你,今天早上出门上学前,还哭了……你要是有时间,想请你过来看看他……”
何亮一听,顿时觉得心里有些不好受,沉默半晌,应了一句“好,我晚上过来……看看就走。”
“那好,我做好晚饭等你,你陪他吃顿饭吧……”
挂了电话,何亮又端起酒杯,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陈雨燕知道,何亮无故消失这么长时间,又不接电话,还长时间关机,他肯定是遇到事儿了,只是不说而已。不把小虎搬出来,想见他一面怕是很难。
而何亮回那个信息,是因为他想到了那次自己一整天联系不上甄美时的心情,他不想对陈雨燕做如此绝情的事。至于小虎,何亮打心眼儿里不想伤害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小孩子,更是因为他的身世。
何亮一进门,才发现是小虎给他开的门。小虎笑着张开双手就要他抱,却又忽然露出怯生生的表情,退了开去。
“小虎,怎么了?你看,我给你买了轨道赛车。”何亮强作欢颜,半蹲在地上,扬了扬手里提着的一个大盒子。
小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靠了过来,何亮一把抱起他进了客厅。
吃饭时,何亮话很少,主要就是问了几句小虎学习、习武上的事儿,倒是小虎叽叽呱呱讲了不少。陈雨燕也没怎么说话。
吃完饭,何亮立马拆开给小虎带来的礼物盒子,自个儿在客厅地上专心拼接起赛车用的轨道来……
“来,亮哥,喝口茶,歇会儿。”陈雨燕递过来一杯茶。
何亮起身揉了揉酸麻的腿,接过了茶杯“咦?小虎呢?”这段时间过的浑浑噩噩的,再加上酒精对大脑神经的伤害,他早已失去了对周边人和事的观察能力。
“哦,我让他睡觉去了,刚哄睡着。”陈雨燕答道。
何亮一愣,说道:“吃完饭就睡?对身体不好……那我把轨道给拼完,我也走了。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不用了,你拼个开头就行了,明天让他自己来,多锻炼一下他的动手能力。”
“也行。那我走了。”何亮放下茶杯,转身就走。
“亮哥,你坐一会儿,我有话给你说……”陈雨燕一把拉住他的衣服不松手。
“以后再说吧,我还有事。”何亮稍微挣脱了几下,没挣脱。
“……行,行。你放手,说快点。”何亮不耐烦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陈雨燕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幽幽的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温柔。何亮把头扭向了一边。
“亮哥,这段时间,到处找不到你……我回老家了,去找你了。”
“你找我干啥子……二十几年都没来找我,这时候去找个鬼……还活起的。”何亮转头看了她一眼,又转了过去。
“……没找到你,我就去了小时候我们玩耍的地方……那里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很多地方,都还和小时候一样,都是梦里的样子……每到一处,我就想起你,那时候的你,总是保护着我,不让我受到伤害……”
何亮心里一热,想起了小时候的些许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态度温和了些,柔声说道:“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干啥子……”
“可是,你看看现在的你,变成什么样了?话也不愿意和我多说两句,见到我跟见到鬼一样……我关心你,多问两句,你就不耐烦,还发脾气……就当我上辈子欠你的,我不在意……可是你问过你自己吗?你为什么要来伤害我,伤害一个从小就关心你的人……”陈雨燕的声音里,满是悲伤。
何亮心里顿时软了下来,充满愧疚,回头说道:“我……我……我也没想这样……我是无心的。燕子妹妹,对不起,我给你道歉……你要是心里不舒服,你日决(骂)我几句,我绝不还嘴……”
“我不决你,骂不出来,忍不下这个心……我现在只奢望,你能像小时候一样对我,我就很知足了。”
“这是肯定的噻!哪个敢欺负你,老子把他脚杆打断……”何亮振声道。
“那好,还真有一个。话可是你说的……”陈雨燕边说边从茶几下面拿出了一面可折叠的镜子,对着何亮支在了茶几上。
“嗨,燕子妹妹,我……这……”何亮扭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神色憔悴。他有些不好意思,把头凑了过去“来,来,你要是觉得不解气,你整我两下……”
陈雨燕轻轻把手放在他脸上,给推了回去“我怎么忍心舍得打你……看看你这副样子,你到底怎么了?我给艾可打电话也打不通……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我可以……去劝劝她。”
这一提到艾可,何亮瞬时悲从中来,眼睛立马红了,少顷,落下泪来……他边落泪边笑着对陈雨燕说道:“你怎么可能……打的通……她现在,在天上……”说完,何亮的头垂向了地面,两只手紧紧的攥在一起,肩膀剧烈的抖动起来,泪不停的落向地面……
听到何亮这番话,又见到他在那里无声痛哭,陈雨燕心里一紧,忙坐到他身边,抱住他臂膀,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何亮呜咽道:“她第一次给我写情书,就有一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后来,第二次写,又是啥子‘我将彻底变成虚无’……写他妈的个情书,抄都抄不来,尽抄些啥子鬼话……就连南山上那个老头儿,这么多字他不写,偏偏写‘人生虚无’这四个字……我日他妈又不是神仙,我哪里晓得是啥子意思……早知道会这样,我宁可和她分手,也不想她……”
“现在,小美去了国外,连是死是活都不晓得……可可又走了……如果老天爷不想要我有爱的人,也用不着这么收拾我吧……只是为了活着,爱着,就已经耗费了我全部的力气……”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悲情,何亮终于说了出来。
陈雨燕抱着他也伤心的哭了……
从陈雨燕那里出来,何亮是走回去的。
陈雨燕后来没说多少话,只是劝他多为家里人想想,人这一辈子,总少不了坎坷和颠簸,跌倒的时间再长,总有爬起来的时候。人生艰难,除了振作,别无他法。她相信他是个勇敢的人,是个打不垮的人。
回去的路上,何亮在想,陈雨燕高估自己了,这一次,他怕是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