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身上的伤,基本上全是棍棒造成的,大部分在身体后部。也就意味着,不仅被偷袭了,被打趴下后,还经历了后续的攻击。
作为打架来说,甚至可能是单方面殴打来说,这算下手狠的了,不仅动用了扁担等农村常见的农具,还尽量打击身上的软组织,倒地后又持续攻击,一般人,不会选择性的下这么重的手。
村长的房子,是一处三栋小楼围成的院子,独门独院,正面是一堵近三米高的围墙,中间一个铁栏杆大门。房子的后面、侧面是长着一片竹林的小山丘。
何亮去了后面的小山丘上,藏在竹林里观察了一下院子里的情况。有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太婆,拄着根拐杖;村长夫妇二人,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应该就是他的兄弟。何亮没有去敲门,他在等天黑。
天黑下来了,村长家围墙上的铁栏杆大门关上了,上面亮起一盏昏暗的电灯泡。灯光下,一个人影来到了铁门前,敲了几下门把手,在空旷的夜里,发出几声“叮、叮”的金属敲击声。
村长的兄弟来到了铁门前,没有开门,盯着何亮打量了几眼,没好气的说道:“你是哪个?”
何亮看着这个瘦的像吸粉的中年男子,冷冷的说道:“姓何!”
中年男子怔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转身回头喊了一声“哥,有姓何的又找上门了!”
不一会儿,楼上阳台上出现了一个男子,向铁门张望了几眼,下楼走了出来。
“邓村长?”何亮冷冷的问了句,说完,打量起这个四十多岁有些发福的半秃男子。
“是,是,正是在下。哟,这不是何家侄儿吗?”邓村长堆着横肉的脸上全是笑容。
“我一句废话都不想多说。我舅舅的事儿,怎么个了法?”何亮冷眼问道。
“何家侄儿,这事儿可不怨我,你舅舅那天跑到我家里来,又吵又闹,又是砸东西,还打了我兄弟,我们才制止了他继续闹事。”邓村长一副受害者模样。
“噢?我舅舅快六十的人了,这辈子,别说打架,吵架都还是第一次听说。邓村长,我不是来听这些的,我重复一遍,怎么个了法?”何亮不想跟他瞎扯。
“信不信由你。我们当时还报了警的,警察也说你舅舅做的不对,还喊他明天去派出所做笔录呢。”邓村长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邓村长,我舅舅的儿子虽然是个废物,但他后人还没死绝呢!下这么重的手,把人打成这样,还报警,看来,有警察下水呀。老实人,也不可能让你这么欺负。你真是个不怕事的人,为了点儿黑心钱,哪个你都敢动。一句话,最后一遍,怎么个了法?”何亮强忍着怒火。
“了个鸟!打就打了,该球遭。你还翻的起好大个浪吗?”村长兄弟恶声恶气的说道。
“哐当”一声,何亮闪电般伸出右手穿过铁栏杆的空隙,抓住村长兄弟的衣领,一把将他拉到铁门上贴住了脸。村长兄弟忙伸出双手来掰何亮右手,掰不动,不一会儿,何亮主动松了手。
“没你事,少开腔。看来,是村长亲自动的手!”何亮试了下村长兄弟的手劲儿,像个娘们儿,看来花天酒地的模样和他的力气大小是相匹配的。
“你莫在老子屋门口乱动手,我警告你……”邓村长凶相毕露“老子黑白两道都有人,老子娃儿还在部队当特种兵。你来了正好,老子今天不怕实话给你讲,回去告诉你全家,莫挡老子财路。不然,死的难看!”
何亮一听,反而更冷静,阴沉着脸说道:“很好,既然你把话挑明了。老子也跟你明说,第一,我今晚上本来想直接动手的,看到你屋头有个老人,才改了主意。但是,仅限这唯一的一次;第二,你娃儿要是敢为你的事出手,我保证他马上被军队除名。一旦他没了军人这个身份,又参与了你的事,莫怪老子心狠手辣;第三,不管哪路神仙,一旦我想要你这百把斤,哪个都拦不住;第四,从混江湖当烂人开始到现在,这是我脾气最好的一次,先礼后兵。你要是觉得我是在磨嘴皮子说狠话,你可以试一试。让你考虑一晚上,明天上午半天时间你看着办,过了明天中午,老子就没这个耐心了!”
“老子就不考虑,就不办。你敢把老子咋样嘛?”邓村长穷凶极恶的吼道。
何亮已转身缓步走了出去,头也没回的说道:“随你。我外公在世时,教过我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总有你惹不起的人。”
最后一句话,是从黑夜里飘过来的,何亮已走入了黑暗。
第二天上午,邓村长让他兄弟给何亮舅舅送来两千块钱,还给何亮舅舅的家人带话说,征地一事,事关全村人的福利,乡里乡亲的,不要闹的太僵,早点儿把字签了为好。最后这几家不签字的钉子户,撑不了多久的,莫跟着瞎起哄。何亮父母当时也在场听着。
何亮父母回来就劝何亮,不要管农村这些事,他们已经签了字了,不想惹事。
何亮闻言气的浑身发抖,家人的懦弱不仅不会获得恶狼的怜悯,反而更会助长对方的贪婪和凶狠,最终搞不好会被狠狠咬上几口;自己冒着风险去努力斗争,他们却像叛徒一样把自己出卖,让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竟还反过来说自己的不是。一怒之下,他中午饭都没吃,直接回了公司。
他这辈子,最恨敌我不分,善恶不明,爱憎不清!
一回公司,老板也发了怒,说何亮请霸王假,身为高管,没的觉悟,带了坏头。何亮隐忍着,没有争辩。回到办公室,抽了根烟,他快速的调整了下情绪,又一头扎进电脑里写起了营销方案。
又是连续几个没日没夜的工作日。
何亮甚至感觉视力都下降了,狠心停了一天工,回去睡了整整一天。
天气渐渐热起来,小满时节已至。
这天,何亮上班时抽空用A4纸打印了大大的三个字“陈雨燕”,然后拿了个夹文件的夹板夹住了。下班之后他有用。
下班后,何亮去了那次听到这个名字的公交车站,站在那里……直到过了下班高峰,还是没人有对他手中举着的寻人字牌有反应。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何亮准备再等两天就放弃了,重庆近三千万人,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还不包括外地的流动人口。但还没到放弃之时,就再多坚持一分。他左手累了换右手,右手累了换左手,这几天,每天近两个小时的下午下班高峰,他都举过来了。
一个女的在不远处看着何亮,看了好一会儿。
何亮没有注意到,他木然的看着公交站台的人上车下车,机械的坚持着,举着牌子。
“嘿,你是谁?”一个女的走上前向何亮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问我你是谁?”何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找陈雨燕做什么?”女的又问道。
何亮的表情怪异起来,激动、疑问、失望汇聚到了一起。
“你认识她?”何亮仔细打量了一下来人,虽然女大十八变,但何亮还是确定她不是自己想找的人。但是她可能知道些什么,一想到这儿,何亮又兴奋起来。
“嗯。说实话,我看你半天了,看着你不像坏人,才过来问问。”
“好妹妹,她在哪里?求你,带我去找她!我有急事!”何亮哀求道。
“不可能,毕竟我不认识你。”女的一口拒绝。
“这样……”何亮掏出了自己工作用的名片“麻烦你转交给她,或者麻烦你把她电话给我。拜托!”何亮双手合十道。
那女的仔细看了看何亮的名片,神情稍微放松了些“把你手机拿出来。”
“好、好!”何亮忙掏出手机解了锁递过去。
那女的接过手机,噼里啪啦按了一阵,递回来转身就走了“她的电话在你拨号记录里。”
何亮对着她背影千恩万谢,那女的已上了公交车走了,带走了他的名片。
何亮欣喜若狂,抑制住狂跳的心,看见一家茶餐厅,一头扎进了那栋楼。
何亮在茶餐厅找了个安静的位置,要了两杯冰饮,先仰头喝光了一杯。不多想了,直接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嘟……
“你好,哪位?”一个女人的声音接通了电话。
“你好,请问是陈雨燕吗?”何亮在努力的控制着情绪。
“是。你是谁?”女子疑问道。
“我,何亮。”何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离证实还差最后一步。
“……何……亮,不认识。我要挂了……”女子否认道。
何亮的心瞬间堕入冰窖……他还想最后试试。
“何家院子的何亮!二十五年了,燕子妹妹,你还记得我吗?”
“……”女子没说话,也没挂电话。
“你……你……你是……亮哥哥?”女子突然试探性的问道。
“是我!是我!燕子妹妹,你好吗?”何亮的声音颤抖起来,眼角含泪。
话筒那头没人说话,只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我在南坪,我要马上见到你!马上!你说地方,等我!”何亮以命令的口吻急切说道。
“……我也在南坪……我现在不方便……要晚上十点才能出来……你说个地方,到时我来找你……”陈雨燕支支吾吾的说道。
“服务员,你们晚上几点关门?”何亮捂着话筒对不远处的服务员大声吼道,吓了人家一跳。
服务员比了个十二点的手势,何亮马上在电话里说了地址。
挂了电话,何亮突然觉得全身像是虚脱了一样,一下子瘫软在座位上……
何亮睡着了,睁开眼时,迷迷糊糊看见自己对面沙发上坐了一个女的,他一下跳了起来。
女的也站了起来。
两人默默无言的对视了良久。
这长长的一眼,他们已确认了对方是谁,无需再问。
“坐,快坐。吃……吃晚饭了吗?”何亮开口问道,心里扑腾扑腾的跳的厉害。
“没有……不想吃……就是想过来看看你。”陈雨燕幽幽说道。
“不吃怎么行……服务员……来份水果拼盘。先垫个底,待会儿我陪你去吃好的,故人重逢,得喝两杯!”何亮开心的说道,边说边再次仔细打量起这位二十几年未见的童年老朋友。
陈雨燕有点儿消瘦,但五官长得挺精致,略施粉黛,挺好看的双眼皮下有双温柔的大眼睛, 只是看着稍微有些憔悴。
这时,陈雨燕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神色忽然紧张起来。
“马上回来,马上……”电话里的人好像还没说话,陈雨燕就神色慌张的抢先说道。
何亮看的一愣。
“亮哥……我有事,要先走了。”陈雨燕边说边站了起来。
“啊……这……这……”何亮抬头惊愕不已。
“对了,你刚才点的水果拼盘……别浪费了,我能打包带走吗?”陈雨燕忽然不好意思的小声问道。
“好,好,正好还没上,我马上去收银台结账让他们打包。你等着我,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何亮忙起身去买单。
何亮在马路上拦了个出租车。
“老师,去珊瑚村!”上车后,陈雨燕对出租车司机说了地址。
下车后,何亮抬头四周一望,这里跟艾可住的高庙村有些相似,昏暗的路灯,老旧的住宅楼,树倒是不少,夜晚里走在林荫小道里挺瘆人的。
陈雨燕住的地方离大马路倒是不远,没走几分钟,她在一栋旧楼下停住了脚步。
“亮哥,我到了。你看,我说不用送,你偏要送。大晚上的,挺耽搁你的。”陈雨燕轻声说道。
“不打紧,不打紧,太晚了,我不放心,送到地头我才安心。”何亮觉得她太客气了。
“那……我回去了……”
“好,好的。我明天下班再给你打电话。”
“唔……明天再说吧……我不一定有时间……我尽量吧。”
太晚了,何亮只得去找了家酒店休息,他干脆定了两天,这段时间在办公室睡行军床睡得腰酸背痛,得好好睡两晚上。
躺在酒店房间的床上,何亮却睡不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
二十几年不见,大家都变了,变得熟悉又陌生。
那个扎着朝天冲小辫子的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已长成一个气质文静又忧郁的美丽女人……对了,她那忧郁的气质从何而来?
她都来见自己了,还没来得及叙叙旧,为何匆匆而去?
她现在在做着什么?
她结婚了吗?
为何一见到她,自己的心会跳的那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