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巴县。
农历七月,三伏天,骄阳似火。
在一片葱郁树林掩映下的何家院子,此时有些喧闹。
“让一哈,让一哈,烫到不负责!”“热水,热水来了!”一个光膀子的壮汉端着一盆热水,三步并作两步,不,一步,穿过一屋子的人,冲到了一扇木门前。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伸出来一双手接过木盆,嘭的一声又关上了“豆待外头等到,莫进来!”门缝里传来一个中年妇女泼辣的吼声。
“都已经生了,让我看一哈嘛,是男是女都不晓得。”壮汉不敢顶嘴,小声嘀咕了几句,由于天气炎热再加紧张,豆子大的汗珠从他脸上落下,再重重的砸向地面。这时,屋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壮汉更紧张了,搓了搓手,又发了一身汗。
木门吱呀一声又打开了,走出一个扎着红头绳,刘海已经被汗水湿透的妇女,壮汉上前一把抓住她衣袖“六妹儿……”还没等他说完,六妹儿呛口道“是个妹儿,乖得很。”壮汉瞬间觉得像吃了满口黄莲,满嘴发苦,手也松了“哈哈哈,二哥,看你这副重男轻女的德性。骗你的,是个儿娃子!”话音刚落,壮汉的脸上就挤成了一朵花,一屁墩儿坐倒在地。围观的人一拥而上,拉手的拉手,扯腿的扯腿,都喊他把好吃好喝的拿出来,马上。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蜷缩睡在床前木踏板上的孩子爸爸就被叫醒了,准确说,是痛醒的,因为床上孩子妈妈的手在他耳朵上“喊你找张半仙给娃儿取的名字呢?”“哎哟,痛,痛,你松手嘛,莫把娃儿吵醒了。”孩子妈妈一听这话,便把手松了“那个张半仙出去算命了,找了两回都没找到人。”孩子妈妈一听这话,又伸出手,抓住了那只还发红的耳朵“喊你办个事愣呃(这么)恼火吗?算了,我各人(自己)取”“好,好,你先把手松开,我去拿纸和笔。”“莫得愣呃麻烦!”孩子妈妈没打主意撒手,若有所思说道“娃儿是白天生的,就单取一个亮字,也希望他以后做人光明磊落、亮亮堂堂的,就叫何亮,你说要不要得?”说完,手上加了三分劲儿……
就在同一天晚上,半里地之外的陈姓人家,也出生了一个女孩,因为她妈妈喜欢看高尔基的书,又恰巧几天前家里飞来了燕子筑巢,就取名陈雨燕。自然,孩子爸爸也没有反对。
这年,是1981年,正值土地下户,饿是饿不着了,但是由于商品、生活物资的缺乏,吃穿用度都比较简朴,何况还是在农村。
几番寒暑,又是一季盛夏。
何家院子旁的洋槐树开花了,白绿相间,香味儿扑鼻;一大片竹林中,几棵梧桐树上的知了渴的吱吱叫;鱼塘里的几只大白鹅,在旁边一只大鸡公的注视下,打的不亦乐乎,偶见鹅毛飞起……
何家院子侧门旁的空地上,社员们用水泥胡乱抹平,用作晾晒水稻、小麦、苞谷等粮食的地方。现在,暂时码了一大堆用来砌房的河沙,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一个穿着缺了根肩带背心的小男孩,光着脚,撅着屁股,正在埋头苦干。他正专心又卖力用手里的竹片在沙子里捣鼓,没看见有个头上扎着两根朝天冲小辫的小女孩走了过来。
“亮哥哥,你在干嘛呢?”小女孩奶声奶气的问道。
“嘘”何亮抬起满头大汗的脸,紧张的四周望了望“快来,燕子妹妹,帮我挖洞。”说完,递过来另一根竹片。
远看两个小孩,就像两只土拨鼠。
挖不多时,何亮喊了一声停,把两根薄薄的竹条呈十字形撑在洞口,又把一大片芭蕉叶铺在上面“快,抓沙子盖起来”四只小手上下翻飞,没一会儿就搞好了。何亮再小心翼翼的把洞旁边的沙子抹平,大眼睛里露出了满意的笑。
夏日的早晨,比较凉爽,孩子们都喜欢这时候出来玩,而且大人们基本都出去劳作了,也没人管,耍起来很是舒服。不久,附近崔家院子和其他地方的孩子,已经开始零零散散、不约而同的向这个平坝聚拢过来。
那个年代,满6岁上幼儿园,满7岁上小学一年级,是有规定的。今天恰逢周末,孩子多,不一会儿,平坝上就热闹了起来。几个女孩子在跳橡皮筋儿,几个男孩子组了两个队,用白墙灰在地上画了线,掷起了沙包。
“哎呀!”一个正在玩掷沙包游戏的崔家院子孩子叫了一声。原来,两头负责投掷的小孩配合的很好,把在中间负责接和躲的钟家孩子打中了,他一个不留神,没接住,躲也没躲过,正打在脸上,打中就要被罚下场,这是游戏规矩。
崔家孩子捂着有点儿火辣辣的脸,气鼓鼓的走向在一旁观战的何亮和陈雨燕。
陈雨燕今天穿了一双漂亮的透明凉鞋,刚才挖沙时有只脚陷的深了,再拔出来时,鞋面上装饰的小蝴蝶掉了,何亮费了好大劲儿才又重新装上。怕搞坏了回去被大人骂,陈雨燕都不敢穿这只鞋了,就把它提在手上,另一只还穿着。那年月,小孩子有一身新衣服,有一双新鞋,不容易,都很爱惜。不远处玩的孩子们,好多都还是光脚板。
“陈雨燕,你有糖吃吗?”崔家孩子抓住了陈雨燕提鞋的那只手问道。
陈雨燕和何亮同时望向这个比他们高一个头的崔家小孩。
“没得,家里才有。但是我妈只准我在家里吃,不准我带出来。”
这倒是真的,但是陈雨燕没说昨前天才偷了三颗高粱糖出来,自己吃了一颗,给了何亮两颗。她不喜欢这个钟家小孩,希望他知难而退。说完,她嘟起了小嘴儿。
“那你马上回去,偷几个出来给我吃,你妈发现不了。”崔家小孩边说边使劲儿掐了掐陈雨燕手上的肉。陈雨燕没有哭,但眼眶一下就红了,泪水在里面滴溜溜的打转。
何亮今天来这里费这么大的劲儿挖坑,是有目的的。原来,几天前,自家大伯的二儿子,看见何亮在玩发条青蛙时,趁他不注意,一把抓起就跑了,何亮丢了发条青蛙,怕被大人发现挨揍,一直在想办法拿回来。二哥比他大一岁多,直接打是打不过的。所以,今天他早早的来挖了个陷阱,想着把二哥收拾了,让他服软把青蛙还回来。就在昨天,何亮在门缝里看见二哥玩命的拧青蛙肚皮上的发条,那青蛙在地上每跳一下,他的心就跟着跳一下。
何亮看崔家小孩今天非得要陈雨燕强行去拿糖吃,转了一下大眼睛,说道:“糖不好偷呢,我把青蛙玩具给你耍,你把她放了嘛。”崔家小孩看了看两手空空还满身沙子的何亮,满脸狐疑“我埋在沙子里了,你自己来拿。”说完,何亮一蹦一跳的上了沙丘,崔家小孩将信将疑的跟了过来,那只青蛙他见何亮玩过,早就想要了。
“噗通”一声响,崔家小孩一看,自己的双腿被沙子埋到了膝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拔出来“燕子妹妹,快来打他……咬他也行!”何亮边招呼陈雨燕过来痛打落水狗,边抓起沙子劈头盖脸的往崔家小孩头上扔。不等何亮招呼,陈雨燕一看崔家小孩掉陷阱里了,早就一瘸一瘸的跑过来了,手上还提着那只鞋子。
终究是女孩子,陈雨燕恨恨的瞪了崔家小孩两眼,没有动手,歪歪斜斜的跑回了家。
一看沙丘上打起仗来了,不远处在玩的孩子们眼里放出了光,一窝蜂的围了上来,沙包不掷了,橡皮筋儿也不跳了。
正在这时,一个农忙完回家的大人路过,见此情景,大吼了一声“狗日的小崽儿些,想遭锤吗?闹啥子闹。”
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刚围拢的孩子们顿作鸟兽散,还挤倒了一个,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黄昏已至,何亮家里刚摆好碗筷准备吃宵夜,门口突然出现一大一小两条人影,把映照在门口的夕阳余辉都挡住了。
“哟,崔家大姐,吃了宵夜没有?来,正巧,一起吃嘛。”何亮妈妈招呼道。
“不吃!看看你们何亮干的好事!”崔家大姐气呼呼没好气的回应道,再一把将崔家小孩推到了何亮妈妈面前。何亮妈妈满脸问号,仔细一瞧,不得了,乖乖,崔家小孩全身都是沙子,连模样都看不清了,脸上被泪水生生冲刷出两道槽。何亮妈妈赶忙赔不是,又拿了一块钱给崔家小孩买东西吃,说不尽的好话,像劝神一样好不容易把这一大一小劝走了。一回头,何亮早就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何亮妈妈刚把何亮从衣柜背后拎出来,正准备开打。
那边何亮的外公外婆早就听见动静了,崔家大人小孩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冲了进来。何亮一看,先哭起来要紧。
外公一个大跨步就到了何亮妈妈跟前,作势扬起手掌“你今天敢打他,老子豆打你!”吓得何亮妈妈一哆嗦松了手,外婆眼疾手快一把将何亮抱起就往屋外走“乖乖,莫哭,你妈不敢打你。今儿到外婆那里吃饭。”快出门时,又回头对何亮妈妈责怪道“小娃儿家,打打闹闹黑正常。有话好好说,讲道理噻。拉起就开打,你以为是打土匪吗?!”边说边怜爱的把何亮小脸上的泪水擦了擦。说完,外婆在前,外公殿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何亮爸爸在里屋笑出了眼泪。
何亮把头靠在外婆肩头上,边干嚎边想:下次得在沙堆最高的地方挖陷阱,这样就能埋到崔家小孩的肚皮……哦,对了,还有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