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年前圣上下令扩大教坊规模,现今教坊弟子已有万人,教坊用度花费急增为群臣诟病。榕姝命王蔚连夜整理了近两年来考核靠后乐官及弟子清册呈上,不合格者一律清理出教坊绝不再多给机会。
每年各州城前来参加教坊弟子入司遴选的人已达万人,往年新入司乐人、音声人、鼓吹人、杂户弟子可达千人。今年新入司弟子初定只有百人,可真是万里挑一。
各州城组织初步选拔出的乐人及醉杏风推荐乐人共千人,这一千人可进内试再由王蔚携太乐博士进行复试选拔,选出了一百五十人。复试选出的乐人名单,王蔚已呈请长公主过目,接下来便是抓紧准备三日后终试。
教坊入司终试之日,今年竞争尤为激烈,候选者皆是摩拳擦掌。
“醉杏风推荐乐人——长武,表演神仙索。”
其貌不扬的汉子,衣装轻便,扎了一抹头绳。只瞧那汉子上了场先是向四周作揖,随后将身上那五十尺的围绳用手抻开,向众人展示围绳并无异常,汉子手执绳索一头向空中掷去。抛出的绳索竟然神奇笔直向上,汉子愈抛愈长绳子依旧直立,似有仙人在空中牵着绳的另一头。在场观看的人皆惊奇仰首望天,竟看不出个所以然,让人汗毛耸立。
汉子双手握绳,一跃而上双腿紧夹绳索,顺着直立的绳索攀爬,攀至半空汉子改用双腿双足缠住绳索,单手握绳忽而又松开手,倒立向下。众人随之皆是一惊,有难以自制者惊叫出声。
汉子凌空变化了几个花样后,沿着绳索稳当滑下。汉子落地后慢慢将绳索收回,作揖谢幕下了台。
王蔚觉得这个汉子的表演有点意思,多看了眼名册上汉子登记时的信息。真是巧了,这汉子也是东丽人。
长音自长武上台的那一刻起,难以置信地红了眼眶,师兄安然无事,还进了教坊入司终试,他们师兄弟二人此生奇迹般相逢于宫中教坊。
“阿武,我们醉杏风还就属你厉害,太长脸了。”有人拍了拍长武的肩膀,热络道。
“要我说武哥进教坊是板上钉钉的事,武哥今晚庆功酒就提前办了吧。”醉杏风的其他一众艺人半是调侃半是赞美。长武对众人笑着应和,眼神越过人群看向了长音所在的那高台,虽然自己蓄起了满脸胡子,但看长武知道长音定会认出他。
教坊最终入司弟子名册于翌日公布,长武果不其然入选了教坊。长音看到名册上有了师兄的名字,不禁松了一口气暗自高兴。
“长音太乐今日好心情啊,何事让太乐如此高兴?”
长音笑而不语告别了王蔚。
三日后,长武正式入坊,只听教坊负责新弟子起居的内官对他们这些新人劝诫道:“进了宫,就要守好规矩。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听的不听。管好自个,在你们前头有过自作聪明丢了小命的,别怪咱家没有提醒你们。”
在醉杏风时,长武过的就不差,见识了倾州的繁华还是感叹于大简皇宫的富丽堂皇,连教坊新弟子住的院子都比一般人家住的小院好。有吃有喝,每月还有定量的贴补月钱,好好学艺哄皇帝开心就成。长音那小子已经混成了乐官,估摸着待遇更是优厚,谁人不知东丽长音先后成了旭帝和长公主眼前红人。
“长音太乐,今儿怎么得空来了此处?”方才的内官见有贵人前来又惊又喜,恭敬行礼随后又突然像明白了什么,故作聪明道,“咱家明白了,太乐是来给这些新弟子训话,太乐且等着,咱家这就去人都给您召集齐咯。”
“公公,误会了。”长音连忙将人喊住,“我来寻个人。”
“师兄。”久别重逢,长音唤了一声长武声音就不禁有些哽咽,“我还以为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了。”起初在宫中长音自身难保虽有想去寻找长武踪迹的心,却没有办法。之后虽设法托人打探,但如大海捞针没有始终音讯。长武突然出现在教坊入司考核台上时,对于长音来说是最大的意外之喜。长武眼中也泛起泪光故作轻松地拍了拍长音的手臂,“臭小子还真的有出息了,都当上乐官了。”
“师兄,你怎么会来了倾州?”长音知道从东丽来到倾州并不容易。
“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吧。” 长武当初确实被李隐放了出来,暗地里却一直有人跟在他的身后,像是赶不走的苍蝇好生烦人。长武捉摸不透那人为何还要这般监视自己,若不是大半年前遇上一位侠客,帮他摆脱了监视和追踪,一路护送他来到大简倾州,他们师兄弟当真是此生不复相见了。
长音追问护送的侠客是何人时,长武只道那人始终不愿透露身份,护送他至倾州城门口就消失了。
“长音太乐可在此处?”司乐乌漾来寻长音
“我已经进了宫来日方长,我们改日有空再聊,你先去忙你的吧。”长武送走了长音,一回头便见园中四处厢房的人好奇的探出了头,等长音走远后大家一涌而出将长武团团围住,便七嘴八舌地发问。
醉杏风敲大鼓的达罗调侃不满道:“行啊,阿武,长音太乐竟认得你?以前在醉杏风怎都没听你说起,你在宫里头有人哪?”
“太乐不过恰好知晓我与他是同乡,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是。”长武故作与长音不熟。
从云州大老远来倾州赴考的唱戏伶人钟秀眼中闪着光,往长武跟前凑近,“长武兄,这长音太乐以前在你们东丽是名角吗?我特别崇拜他,可否请长武兄帮在下向长音太乐讨要张花押,予我收藏。”
长武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大字不识更不知道什么是花押。有人帮忙解释就是花哨些的署名,那人也说自己也想拥有一张长音太乐的押字。你想要我也想要,大家都乱哄哄地闹了起来。长武觉得这场面新鲜又好笑,差点脱口而出他的师弟也大字不识,还署名,还花哨些。
内官听见吵闹声折了回来低声呵斥:“都不想活啦!在宫中大声喧哗,你们是想进宫当日就被拖出宫去吗?!一群莽夫,没点规矩。”
“诸位师弟,师兄我知道师弟们都身怀绝技,但这宫里用处最多的是下跪行礼。师兄原是想着,第一天进宫要就让诸位师弟好生歇息,现在瞧着大家精神得很,就请诸位师弟练习行礼跪拜至晚饭时辰吧,偷懒打诨者不能用晚饭。” 跟在内官身后的苏任面上带笑说话客气,惩罚起他们这些新弟子却毫不手软。
长武及其他人开始意识到,宫里规矩真他娘的多。
一群大男人膝盖都跪秃噜皮,青紫一片,一瘸一拐地去了饭堂。“长武兄,我们现在都是百拜之交了,长音太乐的花押就麻烦你了。”
第一天进宫就被教坊的师兄下了马威,长武已经无话可说。钟秀见长武没说话便当做他已经答应。
夜里,长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可想不明白在他眼中长音还是一脸傻气的模样,怎么就成大名人了。还有就是这宫里臭规矩多,不让大声说话,不让吃饭说话,说话要谨慎不让私下议论,有宵禁,行礼跪拜……还有那叫苏任的,一看也不是个好相处之人,长音这傻小子之前也定在这教坊里头吃了不少苦。
教坊的生活比长武想象中更为辛苦和枯燥,每日鸡鸣时分起身,日落时分才能回各自房中歇息。课业、训练占据了一天的时间,每个弟子结束了一天的日程洗漱完回到房中都累得倒头就睡。唯一的空余时间便是在训练结束后短暂的休息,大家还可以聚在一块说说话。
一日结束训练的长武几人就聚到了一块,茶话会便开始了。
“说起长音太乐啊,我听我的表兄是这样说的。”
达罗嗑着干果,嘴里还咔咔作响地对着钟秀发问,“秀儿,你表兄又是啥人?”
“别打断我嘛,我表兄同长音太乐一样都是去年新入坊的弟子。我表兄的书信里是这般形容的‘古有孙敬头悬梁,苏秦锥刺股,今有教坊长音闻鸡起舞,废寝忘食终成一代名伶。’”
“停停停,闻鸡起舞的不是祖逖吗,怎么就成了长音太乐?还有你表兄这啥浮夸的形容,像个说书的。”
“我表兄入选教坊前就是个说书的,哎呀这些细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表兄想表达长音太乐可谓是非常相当极其刻苦勤勉!!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达罗一脸嫌弃:“这都什么比喻,拿鸡狗和太乐相比,不想活啦。”
钟秀被达罗一而再三的挑刺打岔惹得有些恼火:“那就换个比喻,你说怎么比喻合适?”
平州城的琵琶圣手朱芳杏出言劝阻道:“你们两个就不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好啵啦,我们都等着听长音太乐的刻苦事迹呢。”
这茶话会五湖 四海的口音方言交杂,长武听得有些发晕却也不妨碍他想听下去的兴致。钟秀的描述画面一幕幕都在长武的眼前浮现:天色未亮长音便来到了练习场压腿扎马步,匆匆吃过午饭便赶去惜乐堂温书习乐理。夜间迟迟不愿熄灯入睡,与睡意做抵抗硬着头皮习字。
长武好像又看见了那傻小子独自在夜深人静起舞的身影,受尽非议嘲讽独自忍受,习舞受伤双脚磨出了血泡都是家常便饭。昏黄的烛光映在他疲惫的脸上,固执又倔强抿紧的双唇。如今还是依旧笑得傻气的样子,让长武心中一酸红了眼眶,自己也只是以为长音在宫中过得定然风光。
虽钟秀说有传闻长音还是弟子经常宵禁之后溜出去习舞,但长武觉得像是长音那认死理的小子会干出来的事。
一开始,教坊里还是有许多眼红之人,有意排挤暗地里嘲讽长音的出身。但长音不到入司一年,便在乐官考核中排在中等位置。要知道长音当初入教坊时不识大简字看不懂乐理,没有受过正统教习,可是连新弟子的春试都不能通过又靠着圣上恩宠才当上了乐官。
中秋大典之上,长音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他历经艰苦后的秀逸风姿和过人天赋,也因在大典上超凡的一舞从司乐升为了典乐。
“不知情的人只会诋毁长音太乐攀附长公主,却没有真正去了解长音太乐为了与长公主殿下并肩起舞付出了多少努力。长音太乐始终追逐着长公主的脚步,与长公主之间的知己之情很是美好。”
长武一愣怎么茶话会的走向突然就演变成了男女情爱的话本子。
钟秀一脸希冀对长武说道:“总而言之,长音太乐的花押就拜托长武兄了。”起承转合都是长音的花押,长武险些冲着面前之人翻了白眼。
长音是乐官,平日里活动和学习的地方与长武这些新弟子不同,师兄弟各自繁忙原以为很快能再见,谁知二人再见已经是在半个月后新弟子春季小考。
教坊小考的目的在于将新进弟子划分等级,朱芳杏进了兰甲,钟秀进了梅乙,达罗则进了菊丙,而长武进了竹丁。
此情此景让长音想起了去年这时候自己在小考之后也进了竹丁,他与师兄皆是吃了不识字的亏,都被乐理乐典拖了后腿。
长音原是来请教公主花押一事,榕姝听完长音的请求盯着他半晌都没有移开眼,长音倒是被盯着浑身僵直,脸渐渐烧了起来。
“《容斋五笔》有言:‘押字,古人书名之草者,施于文记间,以自别识耳。’走笔成妍,状如花葩,不为他人轻易仿之。”榕姝一面低声慢语,一面提笔在上好的纸张之上勾画。
待榕姝完成停笔,长音仔细辨认识得是“舜华”二字,木槿也。以舜华二字为底,以木槿花为形便是榕姝赠予长音独有的花押。
长音显然很满意,榕姝浅笑道:“亲押花字,于画作是文雅,于状书是照证,于官书是威势,皆代表一人印记。”
榕姝让长音提笔试着临摹一遍,长音尝试着写了几遍还是不成样子。
榕姝伸出手覆在长音握笔的右手之上,“落笔时需一气呵成,方具美感。多加练习便好。”
长音回到絮凝阁练习了三日,终于勉强写出了四张较为满意的花押交于长武,赠予讨要的新弟子。
翌日,长音听长武说新入坊的那四名弟子收到他赠予的花押后,如获至宝。长音从未想过坊中还会有人如此以追随他为荣,不禁觉得窘迫地搔头,只道“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