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当日清晨并不是一个大晴天,乌云凝聚不一会雨滴倾落。随着大雨的倾泻乌云逐渐散去,明媚的阳光随之而来,笔直落下的雨水似密密实实的丝线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一场让人心情微妙的太阳雨。
“御膳司的人送来的刚做好的‘宫饼’说是先给公主您尝尝,谁想一大清早便下起雨了,险些就淋了雨” 德香双手托着食盒口中碎碎念着。
孔昭接过食盒,取出盒中宫饼仔细的摆置好,在内殿伺候榕姝梳洗的尚青听了德香的话,说道:“入秋以来风干物燥火易生,下场雨也是好的。夜间的灯会之上火炮、花灯皆是明火,太过干燥反而更加容易着了火。”
窗外雨势已渐弱,这场雨持续的时间不长,即滋润了干燥的空气,又不至于让人担心会影响今晚一年一度的中秋灯会,可谓是恰到好处。
宫中祭月,向来由最为年长、地位最为尊贵的女子主持,领着后宫一众女眷孩童拜月祈福。
往年都是皇后严媥婉主持,今年后位空缺,祭月之事则由长公主榕姝代劳。
原是半月前量体裁衣为榕姝做出衣裙,今日穿上腰处还硬生生宽了两指,衣服的主人浑然不觉,倒是让服侍穿衣的尚青心疼起来:“公主,衣裙都宽了不少。”
榕姝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确实她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松垮,“送去内务司抓紧给改改就好。”
改好的衣裙榕姝穿上后合身不少,若不是衣裳层层叠叠,过于纤瘦的她现在怕是都撑不起这宽大的外袍。
八月十五月儿圆,白玉盘似的圆月稍显容颜,倾州城中的大街小巷便开始热闹起来。临街的各大酒楼是一位难求,景观好的位置老早就被订下。城中的达官贵人早早地携着一家老小聚集在与皇城遥遥相望的高楼之上,期望能一睹宫中贵人的面容,即便到时只能远望些许模糊的身影已足矣。对于文人雅士来说有什么能比中秋之夜赏月、品酒,与三五个好友对月吟诗来得更加惬意。
今夜的天空异常的高远清澈,独见圆月当空。盈盈月光毫不吝啬照进每一处角落,玉芳殿前祭月的案台上摆放着精致的宫饼、鲜甜的瓜果、五色谷物及九杯金盏美酒,榕姝领着后宫众人焚香拜月,她双手持香虔诚对着空中皓月,款款三拜。
榕姝将香火插入案台的香炉中后,双手合十向天上月神乞求福祉,她在心中默念:愿月神有灵,常佑大简昌盛祥和,佑我大简子民欢声笑语永不消逝。
花车巡游的时间将近,教坊内外在紧锣密鼓地开展演出前的准备工作,为了今晚的庆典教坊上下准备了整整三个月。
为了缓解大家的紧张,王蔚面带微笑的鼓舞着众人:“长公主让本官给大家带话了,演出时无需太过紧张按平时练习时来便好,长公主相信我们教坊也定能够一如往常出色完成。”
大开的皇城门中游出一条形似朱红锦鲤的巨型花车,鎏金华彩将鱼的鳞、鳍、尾勾画得栩栩如生,车尾处以大朵雍容富贵簇拥争相绽放的重瓣杜丹花作为装饰,一条自杜丹花丛中逆流而上跃向高处的锦鲤。
花车队伍接着主花车的亮相鱼贯而出,城中望楼之上民间乐师登楼奏乐,与花车上教坊乐人配合默契。
主花车停止在玄武大街中心点上,城中奏乐随之戛然而止。教坊要重现“七星伴月”的消息早已传遍坊间,街边的百姓们一同屏息敛声翘首以待。
花车那面大鼓之上,主舞乐人横袖高过头顶掩面出场,只见那乐人一袭飘逸白衣,衣领及衣襟处均有红丝点缀,他以足击鼓面发出有力声响。
三声鼓响过后顿时鼓乐齐鸣,在节奏激昂热烈的乐曲声中乐人挥袖亮相,肩上装点的白羽延伸至双臂,奋力挥动着双袖好似展开双翅。
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张雌雄莫辨的绝色脸庞,鲜红的丝带将那人的一头黑发高高束起,修长白皙的脖颈展露无遗。
不同与样貌的阴柔,那人尽情舞动时充满力量尽显男子刚强之美侧身空翻时红丝从风,长袖在空出完美的弧线。所谓“裾似飞燕,袖如回雪”应是如此了。
稍滞瞬息,又似飞鸟之迅疾飞跃至外围一小鼓鼓面面之上,而又顺于急节,在七面由人托举的小鼓上足不相并连续向前跳跃着蹋鼓而舞。
有一背着简陋包袱、身着粗衣的汉子,出现在盛装出行的倾州城百姓之中显得格外突兀,他似乎被如此盛大繁华的庆典所震慑,充满新奇驻足在围观的百姓中久久不愿离去。
那汉子的目光与众人一同落在那巨大花车上翻飞舞动的艺人身上,忽的他好似意识到什么,奋力拨开人群企图挤到最前头。
被他大力推搡的人发出不满的抱怨:“你这汉子怎么回事,挤什么挤呀!”,他却好似被眼前的某物吸引着,无视周遭一往直前。
是长音,分明就是他!长武挤到了最前头,看得更加真切。“阿音,长音啊!”长武大幅度夸张的挥动着双手企图引起长音的注意,但在数以百计涌动的人头中他毫不起眼。
“长音,长音!我是师兄啊!师兄也来了大简!”即便他扯着嗓子大喊,他的呼喊瞬间被响彻云霄乐曲声和人群的欢呼所淹没。
长音粉身碎骨,不留余力地演出赋予了一曲“七星伴月”新的生命,同时也将全城百姓的情绪推到最高,男女老少手中的鲜花纷纷抛向花车,在纷落花雨中长音完美退场。
长武搭了搭身边一人的肩,询问道:“大哥,想问下这在花车上跳舞都是何人?”
那位大哥好似很了解的样子,热情回答:“这些花车上表演的可都是内教坊的乐人,都是当今圣上和长公主选出的人。”
“那刚才在鼓面上跳舞的白衣男子也是宫里的乐人?” 长武见大哥挺好说话接着追问道。
大哥点了点头,“那位可是宫里的乐官了,名叫长音。”
长武一脸欣喜果然是长音这小子,原先还担心不知这小子是死是活,会在何处受苦,没想到有这么大的出息,进了大简皇宫还当上了宫里的乐官。他想见上长音一面,“大哥,如果想进教坊该怎样做呢?”。
大哥上下打量了长武一番,怎样瞧着长武都像是个外地乡下人,操着一口生硬的外地口音,但大哥还是耐心回答:“想进官府的教坊可不容易,但若你真的才艺过人可以先到城中的醉杏风试试,教坊里不少名动倾州的乐人可都是打那出来的。”
醉杏风,长武在心中默默记下了。
主花车游行至东楼尚且还需要些时辰,退场后的长音有些力竭在花车内层休息,在密闭的空间里连喘息声都被无限放大。车外人们的欢呼声不断传入他的耳中因紧张而狂乱跳动地心脏久久不能平复,回忆起方才在万千百姓面前演出的情景,众人皆仰视着他,真的就像是做梦一般。
此刻长音只希望花车能够前进的更快些,因为他已经等不及想要见到公主满意的神情。
花车终于在长音的期盼中停下,他一下车便向着心中既定的方向飞奔而去,长音希望自己能够跑得更快些。
一抹白色的身影,向着榕姝飞奔而来,宛若一只纯白的飞鸟撞入她的眼中。
长音不曾想榕姝会出来迎他,差点止不住脚步。
“为何跑得这般着急?”榕姝的声音似清凉的风,抚平了长音心间所有的褶皱。长音多想直接告诉她,只因为等不及想要见到你,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模样:“长音怕公主会等急了。”
“不急,你先把衣服给换了,我带你去逛灯会。”提起逛灯会,长音才注意到眼前的榕姝一副寻常贵族小姐的打扮,耳边的长发被梳成两个娇俏又不失端庄的发髻,只以简单的绢花点缀,为她增添了几分少女的灵动和亲切。
今夜的玄武大街,每五步一灯架,每家商铺都张灯结彩。叫卖花灯的小贩四处游走,游街的孩童、少年少女手中皆握有各色的花灯。酒楼中飘出阵阵佳酿的清香,惹得路上行人不饮自醉。在拥挤的大街上还能不时遇上不少奇特打扮的异国人。
“花玲儿出场啦!”醉杏风的名伶——花玲儿今夜将登台献艺,一时间人潮向着醉杏风的方向涌动。为了闪避拥挤的人群长音侧身将榕姝护在怀中,面对情绪激动的人群任是赵鸿都无可奈何,一分神的功夫视野里便没有了榕姝与长音二人的身影。
长音护着榕姝一路来到追天河边,“公主,赵侍卫他们应该是和我们走散了,人太多只好在此处躲避一下。”
榕姝望着一盏盏载满人们期望的河灯顺着河流飘向不知何处的远方,万千灯火亮如白昼,那是有温度的暖黄光芒。
“长音,今夜的倾州城真的很美对吗?”
长音顺着榕姝的目光望去,今夜的倾州格外动人,但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榕姝脸上。“当然是极美的,今晚的一切都让长音永生难忘。”
“多谢你长音,今晚你的演出真的非常出色,圆我爹爹的心愿,也圆了我的心愿。” 榕姝毫无保留的表达自己的谢意,回过头望着长音的双眼郑重而真诚。
榕姝好似已经看到爹爹如果还在世,看着自己的“七星伴月”能够如此完美的重现在世人面前该是如何欣慰的表情。
赵鸿几人好不容易找到了榕姝的踪迹赶到河边,德香伸手指向榕姝与长音两人相互贴近的身影:“公主和长音乐官在那!”
“嗳,德香先别过去了,我们就在此处候着。” 孔昭拦住了德香,柔声说道。
原来这便是“醉杏风”,长武跟着人潮稀里糊涂就找到了,可这醉杏风偌大的门口早已挤满了人,他也只能在外头徘徊。
就在长武打算放弃明日在之来时,偶遇方才搭话的大哥,那大哥也认出他来热情地走向长音:“兄弟,你我还真是有缘啊!既然你我在这遇上了,走,我带你进去见识见识。”
那大哥轻车熟路的进了醉杏风,小厮都称呼他为“游二爷”。
“二爷今还是坐楼上的雅间?”
游台尊朝着小厮微微颔首,便带着长武进了雅间。长武从进门起就不停地环顾四周,不愧是大简,连酒楼都如此的富丽堂皇,瞧瞧小厮们身上穿的衣服比他好了可不止十倍。难怪长音那小子来了大简后都不想回东丽,想来是富贵迷了眼。
二楼雅间的视野极好,正对着楼下的圆形舞台。舞台中间有一轮“圆月”缓缓降下,一女子倚月高歌,歌声清丽动人且极富情感,更像是与听者倾诉心扉,安慰游子思乡渴望团圆的愁绪,唱至动情之处台下有不少人感动得掩面拭泪,长武不知不觉也静心聆听。
一曲结束,女子下地款款施礼。掌声爆发,呼喊声也此起彼伏,“花玲儿,再来一曲!”“对,再来一曲!”
“兄弟,你站着多辛苦,来坐下边喝酒边听。” 游台尊招呼着为长武斟了杯酒,端起自己的酒杯敬道,“难得今日中秋佳节有兄弟你作陪,我游台尊先干为敬。”
长武学着游台尊的模样也赶紧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兄弟海量!”游台尊见长武豪气饮尽杯中酒,他接着又续上。“不知道兄弟怎么称呼?我也不能总叫你‘兄弟’”
“我叫长武,游大哥你直接叫我阿武就行。”长武已将游台尊视为朋友,大方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听你口音不是大简本地人吧?”
“我是东丽人。”
“这就巧了,今晚教坊主舞的艺人也是你们东丽人,好像叫长音。那人现在可是长公主跟前的红人。你在东丽可有听说过此人?”
长武心中合计决定还是将自己与长音的关系先隐瞒:“我以前没有听过有这一号人物。”
“你不是说想进教坊,可是有什么过人的技艺?” 游台尊记起长武向他说起要入官府教坊的事。
“高空走索。”长武答。
游台尊有些惊讶:“你们高丽人不会都是走索高手吧!就和你说起的那个长音,也就是在今年的圣上寿宴之上表演了走索,御前中选直接就入了内教坊。但已经有一人在前,你再表演走索怕也是不新鲜咯。”
“我能蒙眼走,他不能。”
“你怎知那人不能?” 游台尊抓住了长武话语中的漏洞反问。
长武自觉一时口误赶紧把话圆了回来:“在东丽能蒙眼走索的,除了我还真没有听过第二人。”
“我很是欣赏你的勇气,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追天河上烟花绚烂绽放,城中奏乐声不绝。孟承珩乘着御辇出行,孟承璨则骑马走在御驾队伍的前头。
途径“凡庐”孟承璨还是忍不住往那厢望了望,“凡庐”今夜大门紧闭只剩门口两盏灯笼在轻轻晃动。孟承璨脸上尽是难掩的落寞,他不知淳霜此时正与众人一同赏月于后院中。浅尝一杯桂花酿已让淳霜有些微醺,平日里女子淡漠的脸上此刻时时挂着浅浅的笑。
天上月,杯中月。伍明钰将手中倒映着圆月的酒杯递到自己丈夫面前:“夫君你瞧,这是我送你的一轮明月。”
每每伍明钰唤自己“夫君”时萧擎戈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心中总是像喝了蜜一样,他配合着双手接过自家夫人手中的酒杯端详了一番后一饮而下,“如此夫人送的明月便一直在我心了。”
伍明钰被逗的咯咯直笑:“哪是在你心,明明是到你肚子里了。”在场的长辈们看着这新婚燕尔的两人一举一动,皆是笑而不语。
这轮明月也倒映在追天河中,一艘华丽的画舫在河上缓缓划动,孟承琛倚靠在船栏之上手中紧握酒壶不放,伸长了腿一副颓废之态。
河岸边万家灯火,喜庆热烈都与他无关,他突感自己应是与这艘画舫一般独自漂泊。他仰起头盯着亮得没有一丝遮掩的月,越看越觉得今晚的圆月都让他心生厌烦。
孟承琛愤然将手中的酒壶往高处掷去,企望砸落这轮恼人的月,可酒壶抛至半空后急速落入河水之中不见了踪影,真是无趣!
昆方山下那片灯海让人无法忽视,纵然相隔甚远仍然依稀看见璀璨的烟火。李隐不禁回想起自己儿时在城中旧宅与家人一同相聚的情景,想来唯有毁了这一方太平盛世才能解他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