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女人坐在休息室外面的长椅上补口红,然后从镜子里看到了少年的身影。
“妈,洛潇还没过来吗?”再有二十分钟就是半决赛,可说好要来的少女却迟迟未到,少年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问。
女人收了口红,把鬓间的一缕散发别回而后,漫不经心地回道,“也许是有什么事来不了了。”
“她答应过我的。”少年的语气很倔强。
女人看着眼前的儿子,十三岁的年纪,已经同她一般高了,原本稚嫩的五官长开了些,穿着黑色的短袖,皮肤称得格外白皙。
“你先好好比赛,有什么事过后再说。”眼看着马上就要进入半决赛了,女人一心只想稳住他,“舞蹈动作都记熟了吗?”
少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喝了一口水,又眨着眼同女人撒娇,“妈妈,比赛结束后给我买个手机好不好?”
“想同洛潇联系?”
少年点头。
“给你买手机有什么用?她又没有。”
少年晓得女人说的是实话,少女本就是寄人篱下,更不可能提出买手机这种要求了,于是垂头丧气地打消了买手机的念头。
“小宝,你也知道妈妈很忙,可妈妈会一直在台下看着你的,其他人不来也没关系,你总归不会是一个人。”
自那件事后,少年与母亲的关系不再如从前亲近,但今天她能抽空来看自己的比赛,少年还是高兴,“如果,她不那么强调自己的付出就好了。”少年有些讽刺地想。
四点多的时候比赛结束,少年成功进入了全国十六强。
女人原本定了家海鲜餐厅为他庆祝,但中途公司那边来了电话。
少年瞟了一眼那个熟悉的备注,每次那个电话打来,女人就会离开。这一次也不例外,女人抱歉地对他笑,然后出去接电话,片刻之后回来,又是一副犹豫的神色。
“没事的妈,你去忙你的吧。”
女人高兴他懂事,但也更加愧疚,于是主动提议让他叫几个小伙伴过来一起吃。她的想法无非是一种成年人的优越感:像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多少能够不在大人的陪同下吃得起这种餐厅,她给足了儿子面子,也算一种补偿。
但是少年拒绝了,拒绝的理由让她无法理解,他说,他没有朋友。
怎么会呢?少年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还会打球,应该是很受欢迎的那一类。就连她陪同儿子去开家长会的时候都有不少小姑娘都过来打招呼。女人也是那个年纪过来的,那群小姑娘含羞带怯的眼神她不会看错。她并不支持儿子早恋,但对于他的交友也从不干涉,可她从来没有想过,儿子会没有朋友。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包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她只能边打电话边匆匆离去。
少年吃完饭后到便利店买了瓶汽水,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一看,兜里还有三百块钱,从这里到C市只要两个小时,少年当机立断打车去往高铁站。
到达C市的时候又转了一班车,半个小时后到达那个熟悉的小镇。
少年对于小镇的记忆很短,又很长。短的是时间,长的是伤痛。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终于从闲言碎语中将当年那些事拼凑起来,从而得知,父亲同貌美的女邻居私奔了的事实。
在五岁以前,他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只知道父亲对自己好,他太过年幼,对于父亲的离开难以理解,但也并不怨恨,而这一美好的幻象终于随着少年成长在小镇彻底幻灭。他确信,自己在世上已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
再次回到小镇,他没有想过会见到这样的情景:刘奶奶家门前贴着挽联,里面已经人去楼空。
少年再一次体会到了五岁那年的无助,他还太小,失去了一个人要去哪里找回来都不知道,只能漫无目的在小镇乱逛。
他不记得走了多久,脚都酸的要命也不敢停下来,因此还错过了总决赛。
女人接到了通知,这才火急火燎地找他。等在小镇见到他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甩了他一巴掌。
男孩低着头看着自己在乡间踩得脏兮兮的球鞋,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在乎被打。
女人喋喋不休地指责他,骂他没责任心,在决赛前说消失就消失,让大家担心,还说要好好管教他。
“担心?妈妈,你真的担心我吗?还是怪我没有参加决赛丢了你的脸呢?”少年坦荡荡地看她,眼睛平静无波。
女人恨极了那样的眼神,总会让她想起他的父亲。
她被气得不轻,喘着粗气,眼泪在眼眶里将落不落,“你还是在怪我。”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记得,少年也曾有听话的时候,乖乖巧巧地上学,放学等她回家,叫“妈妈”的时候可爱得不得了。
如果不是那件事……
她一直晓得自己是个自私的女人,但如果可以重来,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阻止事情发生,可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少年回去后直接去了学校。
女人也从愤怒中平静下来,开始反省,不安地等待着周末,想要同少年好好谈谈。对了,就给他买他最近喜欢那款游戏机好了,她这么想着。
然而等到的却是少年要离开的消息。
他已经同经纪公司谈好,即将出发去韩国做练习生,这一次回来,是来要作为监护人的她签同意书的。
对于女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少年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在背后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一意孤行,不打算征求任何人的意见。
“我不会同意的。”
“是吗?”少年并不惊讶,只是把合同放在桌上,脱下了自己的运动背心,掀起里面的T恤,露出一片青青紫紫的伤。
“这是什么?”女人捂着嘴,一脸的难以置信,心里却浮现了那个可怕的想法,“他又打你了?”
女人又想起两年前那件事,眼前一阵阵发昏。
少年面无表情地把衣服穿上。
“我打电话叫他回来。”她愤怒得翻包的手都在颤抖。
“不用了妈妈,经纪公司的人一会儿就来,你知道要说些什么。”
少年还未成年,必须得到监护人的同意。
女人还想再劝劝他,于是苦口婆心地说了好几分钟,公司不够有名气;国内也有好的经济公司,不一定要到韩国去;他年纪还小,不能照顾好自己之类的。
但少年一句轻轻巧巧的,“妈,我已经决定了。”
于是她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一个中年男人很快找上门来,递上名片给女人,说自己是星探,从半决赛就注意到少年,已经等候多时。
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签合同。
得知明日就要出发时,女人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端庄,脸色苍白地说要再想一想。
少年却已下了逐客令,斩钉截铁地说明日一定准时到机场,让男人先行回去。
男人从一进门就发现这对母子之间有些不对劲,怎么说呢?母亲虽然看似配合,但好像并不乐意。他摇了摇头,把这种奇怪的想法抛诸脑后。合同已经签订,自己的任务就达成了,至于其他的,原也不是他能干涉的。
晚上,少年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女人坐在客厅看着门缝透出来的光,犹豫了好久,还是播出了那个电话。
那个男人,自己的丈夫,儿子的继父,不知道又在哪里和那帮狐朋狗友喝酒,声音醉醺醺的,“喂——”
“江绍明,一杭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什么伤?我朋友都在这儿呢,你别给我乱说。”
女人一听就知道他不清醒,于是不耐烦想要挂电话。
那头却大着舌头撒酒疯,“老婆,你生什么气啊?是不是想我了?我马上回家。”
“江绍明,我们离婚吧。”女人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冷,说完后不再管那头的反应,挂了电话。
男人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很重要的事情,但酒精使他的大脑变得迟钝,于是旁边的人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努力想了半天,傻笑着说是他老婆想他了,然后身子一歪,倒在了沙发上。他做了一个久违的美梦,梦到女人在等他回家,他好久没见到那样的笑容了,于是心甘情愿沉沦在那个梦里,却不知道,现实已经与梦境背道而驰。
少年是早上九点的航班,女人开车一路沉默地送他去机场,车后座里放着刚买的披萨,甜味弥漫了整个车厢,与车内愁苦的气氛格格不入。
在安检口,女人看着少年瘦削的背,欲言又止。
少年很久没有仔细看过她。他一直觉得,她从来不适合母亲这个角色,哪有母亲是那样的?用着堆满化妆台的名贵护肤品;衣柜里多得穿不完的漂亮裙子;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做头发,她永远活得那么精致少女,若不是为爱情折了腰,结婚生子这样的事情怎么也想象不到她身上。
可是此刻,女人眼里的担心就是细细密密的针,扎得他生疼。原本,她若是再狠心一些,他就可说服自己毫无愧疚地远走高飞。
“小宝。”女人眼里有着疲惫的爱意,“不管怎么样你都要记住,妈妈是爱你的。”
男人第二天酒醒,终于想起妻子的那句话,火急火燎地回了家,家里却空无一人。
他久违地做了她爱吃的菜,忐忑又甜蜜地等她回来。也许等会儿她会愤怒,会哭,但他晓得的,她总是会心软。
但是女人开门进来时见到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假象。他侥幸的心沉了下去。
女人已下定决心要同他离婚。
饭菜的香味还飘散在空气中,这所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按照女人的喜好来布置,讽刺的是,他曾觉得无比温馨的房子现在却成了冷冰冰的牢笼。他以为自己养了只吃不了苦的金丝雀,于是奉上最好的,想要长长久久地留住她,可他现在才明白,真正被困在牢笼里的其实是自己。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生出心魔。
男人放下自尊跪在地上求她,声泪俱下,“你别折磨我了,你要我死吗?你晓得我离不开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对了,我给一杭下跪认错好不好?”
“来不及了,江绍明。一杭走了,他恨你,也恨我,他不会回来了。”
男人瘫在地上彻底绝望。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女人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