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的要过了很久很久,才能够明白,自己会真正怀念的,到底是怎样的人,怎样的事。”
——《蔷薇岛屿》
三月,男孩第一次去到父亲的故乡。
那是个偏远的小镇,父亲开车载着他,一路颠簸。
男孩从小待在大城市,此刻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于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目不转睛趴在窗口。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时候,路的两旁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艳丽的油菜花。路上听见几个小女孩的欢笑声,再一看,她们已经走到油菜花田里去了。
车停在一块空地上,父亲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拎着礼品,带着他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老婆婆,年纪已经很大了,眯着眼看了半天,才问:“是志成回来了吗?”
“刘婶。”父亲笑着喊她。
“诶。”刘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牵他,那手干枯瘦弱得让人觉得轻轻握住就会发出一声脆响,“跟我进来坐坐。”
父亲牵住那只干枯的手,回过头喊他:“一杭,进来。”
男孩便跟了进去,好奇地在父亲身后打量。
这是个不算大的院子,左边栓了只脏兮兮胖乎乎的小花狗,右边有一小块地,种了些薄荷和葱之类的作物,顶上是葡萄架,这时还没到结葡萄的时节,只有绿茵茵的叶。
“这就是一杭啊?”刘婶笑眯眯地坐着,向他招了招手。
“一杭,过来叫奶奶。”
男孩走了过去,乖乖叫了声,“奶奶。”
“好孩子。”刘婶用那双枯瘦的手摸他的头,从桌上的盘子里抓了满满一把糖放在他的手心,语气疼爱。
这时屋里出来个大胖小子,扑进刘婶的怀里撒娇,“奶奶—”
“这是我孙子,阿强。”刘婶慈爱地拍了拍怀里人的脑袋。
那男孩白白胖胖的,像极了门上的年画娃娃,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男孩也好奇地看着对方。
刘婶和父亲要叙旧,于是便让阿强带男孩去外边玩。
他们去了油菜花田。
男孩从背包里拿出相机,那是上次生日父亲送的礼物,他一直很喜欢,于是带在身边。
“相机!”阿强指着那黑漆漆的玩意惊呼。
“是啊,你也要玩吗?”男孩主动递给了他。
阿强连连拒绝。在他眼里,那东西就是个烫手山芋,不会玩,又贵的吓人。
“好吧。”男孩没有强求,开始拍照。
“我看着你拍就好了。”阿强半蹲在他身边傻兮兮地笑。
两个孩子就这样在油菜花里玩了一下午,直到村子里传出饭菜的香味的时候,父亲来接男孩回家了。
得知他要回去,阿强非常不舍,就连男孩也被感染了似的,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直到父亲笑着抱起他,说还会在乡下待一阵子,明天他们还可以一起玩的时候,两个孩子才高高兴兴地道了别。
男孩趴在父亲宽阔结实的肩上,嘟嘟囔囔地说话,父亲也没有嫌他烦,只是更加抱紧了他,像抱着世界上唯一的宝贝。他莲藕一般稚嫩的手臂环着父亲的脖子,脸也贴了上去。那里是热的,流动着与他一样的血脉。
男孩确信,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直到遇到那个女邻居。
那是个过分漂亮的女人,一头乌黑的卷发,红色的唇,弯弯的眉,一身蓝色旗袍,叫人想起香港旧电影里的时髦女郎,无一处不显露风情。
起先只是遇到时聊了几句,后来,父亲开始带着他登门拜访。
女人有个洋娃娃似的女儿,比男孩大五岁,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遇到的那群在油菜花田里欢笑的小女孩中穿白裙子的那一个。
她说她叫洛潇,男孩便开口叫她“潇潇”,伸着手臂眼巴巴地要她抱。
父亲对他们的相处模式不大自在,生硬地讲到:“一杭,怎么没大没小?要叫姐姐。”
女孩把手伸到他的腋下有些吃力地把他抱起,笑着说了句“没关系”。
他紧紧搂着她的脖子,第一次对父亲以外的人这么亲近。
他们大人说话的时候,女人就让女孩带着男孩出去。有时会给上一些零花钱,女孩就牵着男孩的手去买好吃的果酱面包。
男孩永远记得那一天,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是那么炙热,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叫自己起床,他光着脚跑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没能找到父亲的身影。
那时候他五岁,继母亲后,他再次失去了父亲。
同样失去亲人的还有女孩。
他们被领到村长面前。
村长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眉头紧锁地听完这件事,砸吧砸吧嘴,把烟枪搁桌上,当即一手牵了一个,搭了趟车,把他们送到了城里的派出所。
那人开车很急,路又颠簸,男孩被惯性甩来甩去,委屈巴巴地噘着嘴,眼泪打湿了挺翘的睫毛,但到底没能落下来。
女孩注意到了,伸手揽住他的背,把他抱在怀里。
男孩把软绵绵的小脸埋在她的脖颈,开始无声地哭,温热的眼泪很快打湿了那片皮肤,又开始慢慢变凉。
这时女孩才晓得,他早就想要掉眼泪,只是一直隐忍。这对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来说,似乎太过懂事,懂事得叫人心疼。
最终还是在派出所联系上了男孩的母亲,对方并不热情,但知道情况后倒也答应过来接儿子。至于女孩则没有那么幸运,只能送到孤儿院去。
村长摸着女孩的头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把他们两个一起领了回去,由刘婶先照顾着,等男孩的母亲到来。
男孩花了两天时间来确认父亲不会再回来,然后,便害怕再次被抛弃似的,做了女孩的小尾巴,夜里要一起睡,白天还要时时牵着手。
第三天的时候来了位不速之客——阿强的母亲。
她同阿强的父亲一起在大城市打工,有了些积蓄,这次来是要把阿强带过去。
刘婶把他们带到其他房间,然后在客厅与那个女人交谈,两人各执一词,吵得很激烈,只剩下几个孩子在房间里忐忑不安。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刘婶妥协了,臭着脸让女人带着阿强走。
阿强嚎啕大哭地叫着“奶奶”,想要和往常一样扑进刘婶的怀里,但是被女人拦住了。谁也不知道这个瘦小的女人哪里来的力气,她的手臂像铁一样禁锢着阿强,连拖带拽地把他带离了那个家。
刘婶狠下心不理会阿强的哭喊,却在他们上了车之后泪眼朦胧地杵在门边看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踉跄着进了屋,此后几天便一直浑浑噩噩地念叨着阿强的名字。
男孩的母亲一个星期后也来了。
说起来有些讽刺,明明是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儿子,她却对他一无所知。
女人一身白衣,精心打扮过,与洛潇母亲的妩媚不同,她很有一种端庄的美。这样的美人,原不该经受被丈夫抛弃的苦楚,但她也绝不算一位好母亲,因为她怀着怨怼,在男人离开后火速与别人结婚,再也没有来看过自己的儿子。
此刻,她看着眼前的儿子,他还那么小,眉眼之间有着自己的影子,她心软得一塌糊涂,全然忘记了自己来时有多不情愿,一拖再拖,“小宝,妈妈来接你回家。”
男孩对女人很陌生,转身抱住女孩的的腰,只漏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女人这才注意到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晦暗不明。
眼前的女孩是个当之无愧的美人胚子,想也知道她的母亲会有多漂亮,而她那位漂亮母亲却抢走了自己的爱人。
女人心里那团火又在烧,刚才的温情已经消失不见。她变了一副面孔,冷着脸想要大力地把男孩揪出来。
“妈妈……”男孩大概很怕,说话带着哭腔,但到底还是喊了她。
女人愣住了,慢慢地眼框都红了,手里的动作也轻了很多,把男孩抱了起来。
那一刻女人的心情很复杂,有喜有悲,又觉得怀里的儿子怎么那么轻?他应该是五岁?同龄的孩子不是都白白胖胖的吗?
“妈妈,我们要走了吗?”男孩在她怀里奶声奶气地问道。
“是啊,宝贝。”
“能不能……让潇潇和我们一起回家?”他仰着小脑袋冲着她眨眼睛,“她的妈妈也不要她了。”
在女人眼里,这就是情敌的女儿,她当然不乐意,但看着儿子无辜的眼睛,她只能耐心哄他,“小宝乖,姐姐还要念书,不能和我们一起回去。”
男孩当然知道念书的重要性,于是皱着眉好一阵为难。
刘婶这时从里屋出来,不知道听到了多少,只是开口说:“阿潇就留在我家好了。”
自从孙子走后,刘婶的精神大不如前,但到底还是不忍心,知道女人不会把女孩带走,于是主动开口留下她。
解决了麻烦,女人松了一口气,脸上又绽放出那种温柔的笑容,好声好气地同刘婶说话,并且留下了一笔钱,说要拿给女孩念书,做足了好人戏码。
于是男孩乖乖同意和她离开。
他从母亲的怀里下来,抱住女孩的腰轻轻撒娇,语气却郑重其事,“潇潇以后会来看我吗?”
女孩蹲下来抱住他,“你希望我来看你吗?”
男孩不说话,只是伸手环住了她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在她的下巴落下一个吻。
“我会来看你。”女孩说这话时下意识看了女人,见她没有什么表情,才继续说,“但是宝宝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男孩“嗯”了一声,眼巴巴地看她。
“宝宝要好好念书,我也会好好念书,知道吗?”
男孩点头答应了。
可是女孩一直没有如约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