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一个教书匠,于江南乌镇教了几年书。
黑瓦白墙,小巧玲珑,染了苔青的墙角,镌刻着青梅竹马的年少誓约,一笔一划皆是情丝。青石板上的坑坑洼洼,蓄着前几日雨季带来的积水,映着瓦蓝的天和整个江南。空气中裹挟着雨季特有的湿润,夹杂着好闻的烟火味,微风不燥,一切刚刚好。
天上的纸鸢拖着地上的稚童,逐着白云。慵懒的黑猫在无人的角落,蜷缩着身子,沉沉地睡去。石桥上偶有几人,岸边的乌篷船也倦怠了 ,偶有船桨的吱呀声划出的碧波荡漾,搅动一水的天光云影。小桥,流水,人家。
晨起,透过木制框架间的透明窗格 ,窥到远处青黛朦胧在氤氲烟雨中,斜雨轻敲着窗面,滴滴答答的,很温柔。
常想着去江南一趟,念着那一方“烟柳画桥,风帘翠幂,参差十万人家”。以至于填调任志愿时,毫不犹豫的选了乌镇。
屋里陈设简单,黑木桌子摆在正中央,长长方方的,几把黑木椅子,一张黑木床。倒是挺干净,没见到哪处落了尘。白墙有些晦暗,墙角有明显的裂缝。许是黑黑白白的色调太过压抑,房主在窗沿上放了盆吊兰,惹眼的绿。
昨日刚到,行李都还未安置好。行李箱里也却确无什么值得掩饰的秘密,几十本书,换季的衣物,和一些琐屑的日用品。床头躺着《人间词话》,昨夜无睡意,便随手翻了几页。
下楼,房主已备好晨炊,一碗白粥,几碟小菜。嘴上怪罪着自己招待不周,见我流露实打实的欣喜,才灿然一笑。
过几日正式任职,倒是余下几天空闲,供我去游江南。思量着该从何处开始,乡愁在此刻被忘得干净。
雨暂停,打着伞,意去感受一刻湿润润的空气。
“先生,早。”声音很温柔,一时竟找不到贴切的比喻,三月吻过桃花的春风也不及半分。
回首,油纸伞下的姑娘黛眉如烟,眼眸清明,粲然启齿,青丝软软的搭在额前,肩前。素净的衣衫,有些发暗的白,想来是浆洗了多次,只于袖口处绣了道蓝边,显得不过于单调。过膝的衣裙,规矩的黑。
姑娘纤细的臂弯挎着竹制的篓子,麻麻的四方孔隙中渗出了些许绿意。
“阿绾……姑娘?”虽昨日才到,但街坊倒也算见了个遍,也在四邻口中,知晓了一位名唤“阿绾”的卖茶姑娘,略显遗憾的是,我位于那处黄昏渐失,蓦然回首,无缘遇见只身在青山的她。
总觉不甚妥帖,思量片刻,终还是添了姑娘二字。
“先生若不介意,唤我阿绾就可。”眉眼弯弯,说不上那是怎样的笑容,这时候怪罪起自己才疏学浅。
似是剔透的雨珠落入澄澈的泉溪,除却漾起的一小串涟漪,便再无来过的痕迹,不急不躁,很干净。
攀聊了几句,她倒也不提醒我该给她换个称呼,轻颦浅笑,语声浅淡柔和。
忸怩半天,在她已踩着一地水光归回时,倒是没头没脑地轻唤一声:“阿绾。”
她回头,噙着笑意,如旧,轻唤我一声:“先生。”
几次不经意的相逢,让我与她渐渐熟络起来。
喜欢去她那处喝茶。
下晚学后,若无杂事,用偷来的半日空闲,轻易地跨过低低的木质门槛,拈一缕庭前白花茵草的清气。一盏茶,一筐闲话,一刻情欢。
有时会侃些新近的逸闻,有时会一下午不说话,都静默着。偶然谈到一本关于文学的书,随意发表了自己的看解,倒没想到,她竟一板一眼的辩驳起来,她对文学独到的见解令我惊喜。后来谈得细致些,她仍能游刃有余。倒是觅到了位知音。
“先生这次来早了。”确是早了,茶水尚未备好。
烫暖白瓷茶盏。
纤纤素手捧着新茶,流漾冲泡。
芽影水光,三沉三浮,承着青意。
烟氤氲迷离,姑娘的衣裙迷失在水的光影中。
“先生?”阿绾轻唤我,我恍过神,颇为尴尬地接过她早已递于我的瓷杯。
之后,我似乎刻意来得早些。
“先生来早了。”
后来,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被调任到别处。
离去前夕,将此事诉于阿绾。
她有些默然。
“还会回来吗?”
“半年后应该就能回来了。”
终究,还是败给“应该”。
站在车站,若有若无地听到远处的白铁皮火车沉重的喘息声。
阿绾轻轻折下离站台不远的柳树枝桠,“先生,记得写信。”我接过,柳枝带着江南的湿意。
到了那边,工作繁忙,我渐淡忘约定,那段折柳也于奔走中遗失。
空闲时偶然想起,却又认真地质问自己,你该以什么身份寄信?亲人?一个也许早已被遗忘的友人?一个不守约定的骗子?
再次搁浅。
越拖越长,原定的半年变成一年,一年变成两年……
五年后,再归乌镇。
熙熙攘攘的人川,略显俗气的叫卖声,红红绿绿的店铺,不觉热闹,只觉烦躁。
旧屋走出的新主人,以及曾经的四邻,让我明了,阿绾在我离开的第二年搬走了,没有征兆,却又像预计已久。
阿绾说过,她喜静。
当初也因此客居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