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和殿内宴会结束,宫人清扫过后便也纷纷散去。
近来诸务繁忙,楚令昭也无暇记挂节庆等事,今夜一时酣宴,有了热闹的对比,她才真正感受到了新春到来。
说起来,她今年要十六岁了。
只可惜身世仍如飘絮无踪,来人间一遭,竟不知何为归处。
她自幼便是冷心冷情之人,虽不会因身世成谜而悲感伤怀,但到底心中烦闷,今夜几杯酒下肚,倒加了许多难眠之意。
少女寻了个高处的露台坐了,今夜实在冷得出奇,她呼出的白气在都眼睫上结了厚厚一层冰霜。
她披着银色的氅衣,雪白的狐毛围成圈系在领子上,本就莹白如玉的小脸被冻得没了丝毫血色,安安静静待在冷风里,身姿纤细得有些单薄。
苏寒玄走上露台时,看到的便是少女被冻成尊冰雕似的画面。
他今夜没什么玩笑的心思,便也只是在她身边坐了。
楚令昭偏头望他,青年眉目皎皎,恰如云间冷月映落于长夜尽头,却更添了那不可侵犯的凛然威仪。
“殿下似乎比从前成熟多了。”
她收回视线,轻声说道。
苏寒玄清浅一笑,神色间舒展开叠锦砌玉般的华彩。
“怎么又唤本宫'殿下'?”他嗓音清和。
楚令昭垂眸不语。
好似也并非定要等来她的回答,苏寒玄注视着远方的夜空,“令昭,对于华序,楚家已做的够多了,如今国内战乱在即,身为家主,你有维护家族的责任,你选择离开,本宫是支持的。”
楚令昭微怔,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他伸手抚去她眼睫上的冰霜,指尖轻轻掠过她的眼尾,对待身旁的少女,青年总是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山河风雨飘摇,他不得不肩负国家兴亡的重担,又怎会不理解楚令昭的决定呢?
“新岁已至,愿妹妹来日繁花似锦,喜乐无忧。”
青年的话语诚挚而珍重,楚令昭再回过神时,身旁只剩下黑夜带起的冰冷,眼尾仿佛还残留着他轻柔抚过时的温度,似有不舍与怜惜。
又过了许久后,巨大的金日逐渐升上远处的海面,海鸟从光线下翱翔于蓝天,楚令昭才惊觉,她竟在露台上坐了半夜。
“总觉得忘了什么事……”
冻了好几个时辰,少女的头脑实在反应迟钝了些,她缓缓起身,凉风习习向面颊吹拂。
“唉呀!唐临痕!”
她惊呼,拎起裙摆朝水牢疾步而去。
“但愿他手下的禁军没忘了他,那厮不会真的被关在水牢一整晚罢?”
现下刚踏入黎明,宫道上除了交班的侍卫,便只有少数运送食材的宫人行走。
楚殊吟晨起练完刀法,正要去和其余两国的将领商讨监察问题,万境宫三国权贵云集,若出了事对各国的影响都会很大。
他带人从宫道经过,见到楚令昭略微诧异。
“今儿刮了什么邪风,睡仙怎的起这样早?”
起什么早,她还没睡呢。
楚令昭这会子没空儿理会他的嘲笑,匆匆问他:“殊吟,可有人把唐临痕从水牢放出来了?”
楚殊吟倒是毫不在意,笑容玩世不恭,“姐姐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黑甲军不受其他势力约束,没有我的准许,谁敢放人?”
“你的意思是那厮被泡了一整夜?”
见他点头,楚令昭瞬间感到头疼。
她再顾不上同楚殊吟讲话,忙找水牢去了。
赶到水牢后,果然见唐临痕神智不清的被浸在里面,好在水牢狭窄,他又生得高大,这才没被淹死。
“快快快!把他捞上来!”
楚令昭捂脸,命一边守着的黑甲军放人。
黑甲军是认得她的,知晓她在郡王那里的分量,于是立即照做了。
这场闹剧持续了一早上,直到唐临痕醒来才算是收场。
此刻给禁军首领的寝宫内,唐家这位桀骜的公子睁开眼第一句话就要拔剑。
“把剑给爷拿过来!老子去宰了楚令昭那个王八羔子!”
“宰了谁?”
明澈的嗓音传来,身姿风雅的美人斜倚在对面的软榻上,捧着手炉懒懒看他。
唐临痕瞬间闭了嘴。
楚唐两大世家素有来往,二人又都是飞扬跋扈的性子,以是从儿时便见面就掐,不闹个天翻地覆便不得安宁。
只是小姑娘狡猾聪慧偏又一肚子坏水,闹十次有九次都是以唐家小爷惨败告终。
多年输着输着,导致唐临痕现在看到楚令昭就下意识的气焰削弱。
经过大清早的鸡飞狗跳,唐临痕心中的伤感稍稍消退,关于苏栩的事也冷静了些。
好一会后,他张口要说什么的时候,禁军却突然神情严肃地走进来。
“首领,华序境内生变,太子殿下昨夜亲自命人烧了胤都郊外的密林,火势蔓延很广,直接引发了山火,探子来报说,除了已经运到泗城的那一批,孙大将军储藏的粮草几乎全部损失。”
“殿下这样,是正式向孙大将军宣战了。”
“什么!”唐临痕猛地从床榻上走下来,“现在情况如何了?”
禁军摇头,“两个时辰前孙大将军就带人返回华序了,现下,境内只怕已经开战了。”
“太子殿下呢?”唐临痕披上外衣,沉声问道。
“殿下昨夜宴会上离开的时候,就已将陛下和亲卫全部从万境宫带走了,没有再回来过。”
楚令昭闻言迟疑了下,没有人知道他回来过吗?
所以……
昨夜他其实是专门来向她道别的。
楚令昭捧着手炉的手指微动,心中却无比平静。
苏室已经不堪扶持,楚家与太子这段盟友联结,斩断并不可惜。
少女没什么情绪。
旁边,禁军继续分析着局势:
“三国盛会怕是要提前结束,就是不知粮草不足的情况下,孙大将军要如何与殿下周旋。”
他说完,楚令昭心中顿时猜到孙括的打算,她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提醒道:“唐临痕,你若不打算放弃华序,现在便带领禁军返回华序支援太子。”
“现在?为何不等战况进一步发展?既然是殿下先宣战的,应当早已从北疆调来了军队。”唐临痕认真考量道。
楚令昭却不认同:
“南方胤都十城是孙括的地盘,殿下不会提前陈兵打草惊蛇,所以现下太子亲卫的主力军队应当只停留在了东南的手下云家势力范围内。殿下此时往那里赶,孙括若在路上伏击,殿下难以应对。”
“云家……朝弦城吗?”
禁军迟疑着,接着说道:“殿下是昨夜宴会上离开的,算上放火的时辰,此时虽不能抵达朝弦城,却也是能进入云家在东南的势力范围内的。”
楚令昭神色不变,冷淡解释道:“太子昨夜回来过一趟。”
那边禁军听得云里雾里,可唐临痕却差不多懂了,他恨铁不成钢地扫了天空一眼:“真不知道太子到底在胡闹些什么!”
他拎起佩剑,拍了拍楚令昭的肩膀:“我带人回去帮殿下,你自己小心。”
见楚令昭颔首,他便立即离开了。
禁军看唐临痕就这么把楚令昭一个小姑娘丢下,还是不放心问了句:“楚小姐,您接下来去哪?可要派人护送您?”
楚令昭谢过他的好意,却摇头道:“孙大将军粮草不足,自是要向人求助,我正好去见见,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
她已不打算再回华序,稍后去见那人,算是她最后一次帮助苏室。
无论成功与否,此后,与苏室皇族的往来,便算是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