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曲后,紧接着便是些柔和舒缓的助兴之舞,赏心悦目亦不会打搅到宾客来往交谈。
楚令昭听着使节们围绕三国边境互市夹枪带棒的试探,自己慢悠悠地饮酒。
两三支舞后,她找侍女要来宴会曲目的单子,见离秦厦人偶戏的表演还早,便借口要醒酒离开了宴厅。
祝和殿外。
天空冷月孤悬,冬夜的寒意阵阵袭来。
一道黑衣身影如鬼魅般从暗处走出,恭敬唤道:“家主。”
少女身边,只有派去专门处理家族事务的人才会称呼她为家主。
楚令昭扶着栏杆远望,淡然开口:“可都办好了?”
她头也不回地询问着。
黑衣人轻声回答:“已按照您的吩咐,楚家主脉及各地共四十七支旁系家族全部收拢,只留了明面上的少许掩人耳目。”
话说一半,他目光敏锐地扫视过四周,确定无人靠近才谨慎道:
“只是这般大规模的人群和财产流动,属下怕引起边关守军的注意,便暂时将家族势力分散停留在了胤都附近的城池。家主,接下来是否继续……”
黑衣人看向楚令昭,等待她做出最关键的决定。
楚令昭没有说话,她望着常戴在尾指上的血玉戒指有些许出神,这枚戒指,是叔父临终前送给她的。
病榻上,虚弱的坐都坐不起来的男人,格外郑重地对她说,只要这枚戒指还是血红色的,她就要带领楚家扶持君王,绝不放弃华序的江山百姓。
叔父为人正直高洁,临终之际亦不忘国家兴亡、山河社稷,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她即使承担巨大风险,也要屠方士、焚诗书,只为平定乱局,使得华序江山稳固。
后来万事俱备,那位叔父用尽一生追随的君主,却在最后时刻放弃了这个国家,亲自破坏了所有人努力了许久的筹谋,斩断了华序的最后一丝希望。
她凝视着手中的戒指,那戒指仍是色泽殷红,从未改变,亦如叔父坚定不移的忧国之心。
只是……
少女无言立于宫城高处,周身气息逐渐归于冰冷,眸中戾气勾连缠绕,最后一分悲悯之心也消退于无。
她抬手,摘下那枚血玉戒指,毫不犹豫地从凭栏处丢下,任由它在无边黑暗中粉身碎骨。
她面色没有丝毫波动,嗓音平缓得近乎冷酷:“带着家族势力,从西南边境出去,黑甲军的驻军在那里,我方才派人通知了殊吟。”
“是。”
黑衣人认真应下。
对面不远处,宫墙的瞭望塔上,派去的侍从已将楚令昭的吩咐告知了少年。
楚殊吟颔首,对她的决定并不意外。
倒是他手下的黑甲军将领颇为不解:“郡王,小姐为何在这关键时期带领家族势力撤出华序?属下听闻小姐素来与太子殿下亲近的。”
“亲近?”
楚殊吟咀嚼着这个词,笑容讽刺。
“楚家是华序的顶级世家,朝野内外家族势力皆根深蒂固,太子初回皇城,借着楚家的声望安插了大量手下进入朝堂。楚家在朝为官的家族子弟,倒也用太子的名义打压了不少政敌。本就是利益关系罢了,如今华序内部动乱不可避免,楚家不会为了太子冒险,而姐姐,”
他说到楚令昭,神色端正了几分:“姐姐不是沉湎于儿女情长之人,她清楚自己身为家主的责任,无论太子真心或假意,在家族利益面前,她永远不会动摇,况且……”
况且,以姐姐对权力的执着之深,太子只怕是容不下她。
楚殊吟眼底微暗,并未将此话说出口。
宫城寂静,偶尔能听到巡逻队走过时冷硬的军靴声。
将领站在原地思考着楚殊吟的话,“那郡王您……”
他轻笑,仍是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话:
“我无论何时,都与姐姐立场一致。”
他抬眸,与对面凭栏处的少女遥遥相望。
楚令昭勾唇,已是明白了他的立场。
……
再回到祝和殿时,恰逢人偶戏开场。
楚令昭在席位上坐了,只是身旁却不见了青年的踪影,她正疑惑,便听侍女上前解释道:“胤都内似乎出了些事,需要殿下亲自去处理。”
“这个时辰,乘船返回华序境内?”
“是。”
少女感觉有些古怪,夜晚航海最是危险,到底出了什么事需要这般急着过去?
未待她将思路捋清,一段清脆的铃声便闯入了耳畔。
殿内的宴池中,衣着鲜艳的舞姬正被大殿正上方垂下的丝线牵引着,手中握着精致的盘铃,随着身姿舞动而发出悦耳声响。
楚令昭捏了捏指尖的杯盏,双眸紧紧盯着宴池中的舞姬,那舞姬制作精良,像极了真正的人,却也仅仅是像而已。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偶罢了,并不是真正的少女制成的人偶。
她望向斜对面秦厦使节们的席位,只见萧靥早已看穿她的目的般,正哂笑着对她举杯。
不出所料,人偶戏的水果然很深,自太子回到皇城后的一连串麻烦,似乎都绕不开秦厦皇族的操纵。
包括华序即将要发生的内乱。
可秦厦的目的,真的只是华序吗?
楚令昭蹙眉,三国之中,原本以为楚国局势最是稳定,要将家族向楚国转移,但如今来看,秦厦的野心恐怕不止于华序。
虽不打算再插手华序之事,可是楚家的势力正在向楚国发展,这个时候,楚国一旦爆发战争……
即使出于家族利益,她也不得不去仔细查探秦厦这个幕后的操纵者了。
只是,如果秦厦要对楚国下手,会从哪里开始呢?
秦厦近一半的权力都掌控在萧靥的手里,要查清楚,想来还是要接近这位胄王爷。
她思索着,不经意间瞥见大殿帷帘上起伏的波浪花纹,瞬间一个计谋浮上心头。
她低笑,继而从容举杯回敬了萧靥那杯酒,一饮而尽。
宴会持续到后半夜才散尽,众人皆去了各国安排好的宫殿休息。
而此刻,与明銮池隔海相望的胤都之内,一支三五百人的队伍正换下印有“胤”字的盔甲,身着普通商队的服饰低调行进。
顾羡走在最前端,率领着队伍护送大批的粮草向皇城而去。
然而,就在队伍刚刚走进郊外丛林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哨响撕裂了夜的寂静。
顾羡心惊,正要命队伍撤离,便发现来时的出口早已消失不见。
有人设了阵!
但偏偏,在人心惶惶之际,阵阵野兽的嚎叫声自四面八方而来,众人纷纷乱了阵脚,却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
丛林之外,一处岩石堆垒的悬崖边上,白衣胜雪的青年面无表情地俯视着那片黑暗的丛林。
身着青色长袍的公子站在他的右后方,平静说道:“殿下,孙括准备运往皇城的大部分粮草都存储在这片密林之中,顾羡带领的这只队伍正准备分批次的将粮草先运至泗城。”
苏寒玄手中把玩着一支弓箭,淡淡发问:“起时,本宫命你布的阵可起作用了?”
云起时恭敬应是。
悬崖之上云海涌动,那轮冷月亦被云翳掩藏,苏寒玄白衣不染纤尘,临风而立如悲悯万物的玉质谪仙,言语却残忍而冰冷:“点火,把密林烧了。”
他身后随时待命的太子亲卫们听到命令,立即点燃油布包裹的箭矢。
随后,漫天密密麻麻的箭矢携着火焰而落,整片密林顿时化作火海。
林中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却未曾勾起这位白衣谪仙般的公子的半分怜悯。
寒风猎猎,远处海岸巨浪翻腾,在命运的巨幕之下,华序内战终是随着这场大火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