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落孙山是情理之中的事，且不说全校20%不到的升学率，我的选择是大问题。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理科是学生尤其是优秀学生的不二选择，老师希望我报文科，我的物理和数学差，文科是我的强项。我还是随大流报了理科，结果可想而知。
班主任惋惜地说：“宝儿报文科的话闭到眼睛都可以考上！”
就在那年，学校出了一对孪生姐弟的高考状元，轰动了地方。
王睿跟王明的名字代表了父母的希望，他们老汉是盲人，妈有小儿麻痹，全家生活靠王瞎子算命。
王瞎子号称綦江第一神算。
他算命准得很,生意好得出奇，我妈妈带我去排了一个钟头才轮上。屋子里没开灯，有点暗，估计他没有白色的观念吧，我猜测。他正坐在八仙桌前，面对门口，没带墨镜，精瘦精瘦的，眼睛有点眨巴，掐指推算出我的四柱八字，说道：“娃儿八字偏强，自带三会局，是火命，所谓丙火猛烈，欺霜侮雪。能煅庚金，逢辛反怯。土众成慈，水猖显节。虎马犬乡，甲木若来，必当焚灭。
我妈妈疑惑不解，问道：“这命到底好不好嘛？”
他肯定地说：“火命人容易烧伤眼睛，娃儿的眼睛不好！另外娃儿成绩一般，不过考个中专没啥问题！还有娃儿是天生情种哟，讨女人喜欢，都是女娃儿倒追，所以老婆未必理想，有二婚命。财运嘛，年轻时普通，会赚钱也会花钱，再多的财都留不住，到老年才最旺！”
后来机缘巧合我也学了命术，推推自己的命理检验王瞎子的说法对不对。我的日元是丙火，月支是辰土，火生土，虽然有根，但损耗日元，我生者食伤，丙辰五行都属阳，月令食神，财、官、印、食四吉神，还好吧，不算太差。再分析藏干五行，辰藏乙木兼戌癸：
乙木当令，令神生丙火，丙火增力为旺。
癸水当令，令神克丙火，丙火减力，相当于囚地。
戊土当令，令神泄丙火，上湿又晦火，丙火减力相当于休地。
幸亏有中气乙木护佑，木克土，不然被休难出头，火太过旺盛，有癸水灭火也不算坏事，癸水为阴虽不能完全克制阳火，可以使我这丙火人变得阴柔些，不至于被折断，被熊熊大火焚化。我确定王瞎子是高人，推算出我无官运，近视眼，财败和婚变。
瞎子心静，少了形形色色干扰，一门心思放在技艺。天干地支，吉神凶煞，大运流年，四柱排盘，五行生克，二十四山等等无不了然于胸，加上实战经验，自然八九不离十！
不清楚王瞎子是天生瞎还是遭过天谴，不晓得他是如何教育两个娃儿的，更不明白他是不是窥觑了天机，帮他们偷天换日改了命。
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路还要走下去。车身就考上了商技校。学校在河东菜坝，那时东部还没开发，学校周围全是菜蔬队的菜地。从家里到学校有四条路：大路要走一个多钟头；一条走铁路一小时，另一条坐过河船（渡船）到东门口，差不多五十分钟，再就是小路，横穿菜地只要三刻钟，路上一个接一个的粪坑，天黑了危险，在没有月亮的晚上两眼一抹黑，一不小心就滚到里面了。
同学来自于全县财贸口，商业、供销、粮食和工商税务财政局，毕业包分配，原则上分回父母所在地的所在单位。
俗话说矮子林中充高汉，在商技校我每学期成绩第一，享受最高二十块钱的伙食补助标准，其他同学是十五和十三，补助来自县财政拨款。
学校是住宿制，食堂供应三餐。早饭的馒头稀饭五分钱，肉包子一角，咸菜不要钱；午饭晚饭素菜一角，荤菜三角；外面挑过来卖的卤菜猪嘴巴五角，烧白六角。
大部分同学都不敢天天开荤，要算着吃，我的条件比同学好多了，除了高补助，还有家里给的零用。大人给二十块，两个姐姐和哥哥各给五块，再有每周六都回家吃饭，周一返现，又省了几顿饭钱，所以在同学里我是富翁，加起来比老师还多点呢。
与此同时屋头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不过多数是捞（偷）的。我自己不敢捞，都是同学帮我捞，当然也要付代价。
班上女多男少，以朱伟为首的几个男生经常是上半个月就吃光了补助，下半月天天啃馒头喝稀饭，或者找同学打秋风，一天到黑潮（馋肉）得慌。我请过几次客，当然有条件，让他们帮我捞书。朱伟和常明两个当即眼睛发亮，争先恐后去搞。
冬天流行穿军大衣，我们三个学生娃儿一个披一件，围在新华书店书架旁漫无边际的翻阅，我发现目标书后，努努嘴递个眼色，然后打掩护，上前遮住工作人员的视线，明知故问或买上一本相因（便宜）书，吸引他们分神，协助他两个动手。
朱伟胆子大，一次捞四本，夹在瞎恐（腋下），大衣外面看不出，百无常事（无所谓。大模大样）地出去；常明是慢性子，说话做事温温吞吞，他蚂蚁搬家，一天跑上几个来回。
随着书架日益丰满，开始请他们杀馆子了。一盘猪耳朵、一碗烧白、一碟花生米、一盆汤、一瓶白干要五六块钱； 书捞得多的时候请大餐，烧鸡、蹄膀、鸭子等，要十几块。
两个莽子（粗壮鲁莽）吃上了瘾，也捞上了瘾，甚至在我都不晓得的情况下，他两个人经常相约或独自去书店，好像到亲戚家串门一样随意。
捞的书越来越多，五花八门的啥都有。世界名著、古典名著、唐诗宋词、美学、逻辑学、诸子百家，甚至医学易经、太极八卦等等。这些书当然没有盖章，我开始担心哪天遭书店的人发现。提心吊胆了很久，后来灵机一动想了个办法，在温水瓶塞上蘸满印泥，戳到书上。印尼模糊，晃眼一看倒有几分像，我安慰道：万一东窗事发，就耍横怪书店自己没盖清楚哈。
庆幸进了商技校成为邬雪的同学，更庆幸成为邬雪的班长。
邬雪长得好乖（美），全校公认的校花。
美女的最高境界恐怕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吧？四大美女各有千秋。一姐西施天生丽质，粉面桃花；二姐昭君娥眉绝世，丰容靓饰；三姐貂蝉身姿俏美，如风摆杨柳；四姐玉环姿质丰艳，艳丽妩媚。四大美人各有瑕疵。西施脚大，昭君削肩，貂蝉耳小，玉环狐臭。古人说金无足色，白璧微瑕，无论红肥绿瘦，无论金石土玉，都可以是美，美是人们心中的一道亮光，是一龛不可亵渎的偶像。
美也可以丑化，比方说西施浣纱时，纱里有毒，鱼儿中毒沉底；王昭君在坐骑之上，拨动琴弦里的暗箭射瞎了大雁，所以落下来；貂蝉拜月时，恰逢阴风怒号，月亮自然闭走；而杨玉环呢，满身的狐臭把鲜花都熏死逑了。可以笔下生花，也就能口诛笔伐了。真正的美是无法形容、不可比拟的，知其美但不知美在何处，宛如镜花水月、雾失楼台、月迷津度；好似东篱采菊、松间明月、石上清泉；也如羚羊挂角、松下问童、无迹可寻。比如《陌上桑》描述的：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置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形形色色的男人个个呆如木鸡、心无杂念、如痴如醉的坐观罗敷；情难自禁的市长大人，费尽花言巧语，被婉拒后，也不敢亵渎美丽，怅然离去。全文不置一字提秦罗敷的美，映衬的反而是绝美。
我不敢说邬雪有多美，更不敢拿邬雪比秦罗敷。邬雪有体香，一缕淡雅如菊、一丝幽香似梅，她出现在哪点，哪点的阳光似乎更灿烂；她站在哪点，哪点的男生都变成绅士；她走在哪点，哪点的女生显得局促不安，自惭形秽。
罗老师是师范学校的语文代课老师，擅自修改教材，成天朗诵情诗，俨然我们是唱诗班。为了不引起领导反感，他耍了个花招，把伟人情诗跟教材混一起，打印后发给学生，如《给燕妮》：
燕妮，你笑吧！你会惊奇，为什么在我所有的诗章里，只有一个标题：给燕妮！
要知道世界上唯有你，对我是鼓舞的泉源，
对我是天才的慰藉，对我是闪烁在灵魂深处的思想光辉。
这一切一切呀，都蕴藏在你的名字里！
燕妮，你的名字——每一个字母——都显得神奇！它发出的每一个音响是多么美妙动听，它奏出的每一章乐曲都萦绕在我耳际，仿佛是神话故事中善良美好的神灵，仿佛是春夜里明月熠熠闪耀的银辉，仿佛是金色的琴弦弹出的微妙声音。
用耀眼的闪电编织成文字，向你表达我的忠心的爱情，让全世界长久地把你牢记。…
罗老师右手比划着，饱含深情的双眸注视着邬雪，热情洋溢朗诵了半个月，后来开始念戴望舒的《烦扰》：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忧伤出诗人，忧伤更出疯子，罗老师是忧伤的疯子。 接下去的语文课几乎雷同，林徽因的《你是人间四月天》也是天天吟诵。
罗老师自己不晓得每诵完一首，都要杀死我们几万个白血球，他可真是用心良苦苦更苦，肠欲断兮肠欲断，泪珠痕上更添痕。我们班乃至全校都看出来了他的狼子野心。
后来听邬雪说，他找到她家说是家访，说清愁让他瘦了三圈，相思使他疯了五回，诅咒发誓的要离婚，要娶邬雪。邬雪说他死皮赖脸地纠缠了她几年，直到她嫁人。
那天晚自习，我终于鼓足勇气塞了张条子给她，然后忐忑不安地在学校河边竹林等，片刻后一股清香入鼻，她来了。她平静地看着我，我傻立着，陶醉在那股沁人心脾的暗香里，木讷了半天，咽着口水说不出话。邬雪柔柔地说：
“有事明天白天说好吗？晚了校门关了不方便。”
我点点头，一前一后回去了，邬雪回忆说那天我连半个屁都没放。
第二天在书桌里发现纸条，心砰砰乱跳，跑回寝室躲进蚊帐里，慢慢品读：
“班长你好，很高兴跟你写信！在你之前有不少同学给我写情书，我一概没理，也不想理，没兴趣！有件事你不知道，我大你两岁，你不必纠结这个问题，因为我很欣赏你的才华，所以对你的情况比较上心。现在我只能把你当做我的同学、我的班长和我的弟弟。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保持通信互相鼓励，邬雪即日。”
女人细心，我连邬雪的具体岁数都不晓得，更不用说其他情况了，而她对我却了若指掌。
我一个人在教室时，她经常会出现；她一个人在教室时，我也会突然冒出来，对视笑笑，心照不宣，这样信来信往，心有灵犀了一年多。
邬雪是林黛玉体质，经常感冒发烧，有一次她害病请了十天假，那十天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十天，仿佛十年甚至百年，天天在心里念：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深深的明白了“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的意境。
不得不承认，邬雪是我人生第一次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哦？哪怕改变自己的一切，哪怕奉献自己的生命，都不配，都嫌轻慢，都怕伤害到她的丝毫，那样的爱只能沉入心底，藏于脑海，浸透进骨子里，绝对不能起非分之念。
芬是窈窕淑女，常明的最爱。常明翻来覆去煎熬了一个多月，写好半页纸的情书，却不敢交给她，我只好转交。
那天自修课，我把芬喊道走廊递给她，芬的脸一下飞出彩虹，拿起信跑了。常明等呀等呀等，花儿谢了都不见回音，只好求我。我找了个机会问芬，她幽怨的说：
“我以为是你写的才收下，早晓得是他呀，我接都不会接！”
我尴尬了半天，不晓得该如何回她，看到她回到教室，常明兴奋地跑出来：“她啷个说？还有没得希望？
她的话自然不能跟他讲，敷衍说道：“她不开窍、不懂这些事，要毕业后再谈个人的事。”
男生寝室晚上就是茶馆，女生是经久不衰的主题。经过长达一年评头论脚的争议，排出了全校十大美女，班上占了三个，邬雪名列全校花魁，芬排在第六，韵第七。同时也选出十大校草，班上占两个名额，我全校第三，朱伟第五。
早操前晨泳半小时，春夏秋冬我都没间断。小跑到綦河边后脱掉外衣，在沙地上活动几分钟，学少林寺动作，出拳、踢腿、弹跳、鲤鱼打挺等等，热身后泡进河里，游上两百米。从小对水就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情愫，说不清原因，总觉得在水里特别舒适安全，自由自在，在河中间深水区，躺在水面上，一天不上岸都无所谓。懂了八字命理后搞明白了：我的火命离不开水，好比鱼一样，必须与水交融。但是我这躺水习惯却埋下祸根，脚不踏实地，虚浮飘渺，如无根之木，难以守成！
朱伟他们又去周边偷摘蔬菜，卖了几块钱，勉强可以过上一个礼拜。附近的菜农一直防备学生娃儿，可是防不胜防，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呢，不要说人了！
书是捞不到了。书店盘存发现少了几百本书籍，增加了人手，以前店里就两三个，现在有五六个人，一有点风吹草动，五六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根本无从下手。我也不敢喊他们再冒险，万一被逮个现行，不仅脏班子（丢人，脏人），再把我供出来完都完了！
书法课只占一半的科目成绩，佘老师一向关照我。说起我的书法，我有自知之明，简直不摆了！至今我都不会握笔，跟拿筷子手法一模一样，人家学我拿筷子，根本拈不起来菜。可以想象我的书法有多烂！严格打分的话，不要说八九十分，也不说及格，恐怕打零分也无话可说呢。然而每次我都考九十分以上，期末成绩更是九十几分。
佘老师和和气气的，轻言细语的，生怕得罪哪个学生，是个慈祥的老人。
统计学相对简单，就是些报表数字和递增递减，难点是理论，要死记硬背；商业会计有些繁琐，涉及科目多，要细心；珠算就是打算盘，我的指法又快又准；语文和哲学是我的强项，毫不夸张说我可以做那两个老师的老师；体育跟书法一样是偏科，其中俯卧撑占了三分一成绩。我跟老师比过，他一口气做五十个，我做八十个。
自然而然该我吃二十块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