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的凤凰轻便型够拉风了,自行车三大名牌“凤凰飞鸽永久”都是紧俏货,普通素人有钱也买不到,路上最多的是地产“五洲”,我大半年里从永久换到凤凰,这就是内部员工的待遇。永久蹬了两个月,嫌加重型不好看,原价转卖了,又找业务科批条子搞了这辆车。
“日杂仓库处理报废货又要,一千盏台灯,进价五千块钱,处理价一千,搞不搞?”
晚饭后翁家新兴冲冲跑到家里说道:“是丽华管的货,百分之九十都是好的,她故意挑了几盏坏灯报给公司,注明百分之六十的破损,就批准处理了。”
我们跟丽华合作过两回,都是处理日用杂品,搞头(盈利)不大,不过脱手快。
“要得唦!只是这回东西多哟,我们两个搞不过来恐怕,喊张浩一起嘛?”
张浩跟翁家新都是高中同学,都上班了,只有礼拜天出去卖。
“先说断后不乱哈!不管你们赚了亏的,我只抽一百块钱,半个月之内付清全部货款。”
丽华应该比我们大几岁,身材可以。
一千块钱九百盏好灯,丽华抽一百块走,摊进去一块二角二,加上三个人的车费伙食费五六十块,再算部分损耗一百块,成本在一块四五,总价一千二三。我们定价五块,四块钱也可以卖,有两三千的搞头(盈利)哟!大家都很兴奋,恨不得马上开始。
在城里卖影响不好,决定搭公交去区乡几个大厂摆摊。第一天是三江,从冶炼厂开始。
“大降价!亏起血本卖咯!”
我嗓门大,离开城里没有恁多顾忌;翁家新内向,全场几乎哑巴;张浩是情绪人,兴奋起来可以飞,低落时就喝醉酒出洋相。
“是不是处理品哦?卖得恁相音(便宜)。”
“像是崴货(假货)有点。”
“你们哪个单位的哟?跑到我们厂里来卖,好东西的话卖给厂里贸易商店唦!”
围观者七嘴八舌议论,我毫不惧场一一解释道:“老师,你们个人看嘛,包装都是新的, 清清楚楚写的正品。”
看到人越聚越多,张浩也来精神了:
”我们是日杂公司职工,公司每年定期腾空库房,所以低价卖,绝对没得一个是崴货!”
我随手拿起一盏灯,边操作边说:“看嘛老师,光是灯泡就是几角钱一个,灯罩和这些装饰的本钱绝对不止五块唦,值不值得嘛?纯粹是捡耙和!(捡漏)”
在冶炼厂卖了两百三十一个,五块四块都有,还有二十几个卖的三块钱个,三块买的都是有点乖的女生,总共收了一千一百零几块。
钢丝绳厂又卖了六百多块钱,在四钢厂遇上点麻烦。四钢最有钱,与那两家不同的是四钢的人基本上都来自市里面,见多识广而且挑剔。
“啥子批灯哟,花里胡俏的,俗气!”
“恁烂的灯也要卖五块迈?想得出来!”
“两块最多!卖不?”
我嘴皮子都磨破了好不容易卖了四十几个,平均三块才。盘点了下:今天带了五百个出来,卖了四百二十七个,收入一千九百五十三块,除去本钱,赚了六百多,关键是家里还有四百盏灯都是纯利呢!
累并快乐着,尤其是翁家新,嘴都合不拢。他家里在城里没得关系,走不了后门,毕业逛了两年,他老汉天天扭到居委会安排工作,好不容易得个指标,乡镇企业性质的织布厂,一个月三十几块都不一定有保障。
城里的待业青年多得很,工作要指标,好单位要凭关系。商技校和二轻技校毕业都是包分配,原则上各进各的口;退伍的也是分配到父母所在单位;普通的中学生只有听天由命,没门路的几乎都是集体所有制;大学中专生就拽了,干部编制,可以进机关。实在找不到单位的唯一办法就是顶替,让妈或老汉儿提前退休。
第二个礼拜天跑得远,清早八晨搭车。庆江和平山军工厂的效果都不好,才卖了三十几个;又杀到蒲河和石角场,卖了十几个。这趟收入两百出头点,人搞得皮搭嘴歪的。
人都是赶趟,趁热闹,看到人家买就怕自己错过了捡便宜的机会,买的人少,哪怕自己想买都不敢买,怕人家说他脑壳进水,当了冤大头。
第二天把日杂公司的账结了,刨开费用,三个人一个分了两百四十五,剩下的灯拉到我库房里搁着慢慢卖。
“宝儿在不在?开哈门,我是黎大红。”
哪里用得着自报家门呀,他那声音!开门后发现他后面跟着个女娃儿,陌生面孔。
“又要借车迈?你”我明知故问道。
他理所当然地笑起来:“猜到你会说这句话,哪个喊你有凤凰嘛,不借你借哪个唦!”
黎大红就那个吊样,一有空就教乖女娃儿学车,也不晓得他搞到一个没得。他是我们高中班上的插班生,他老汉是最早一批“支边”教师,黎大红出生在博乐的农五师三团,全家终于回来了。他操一口半普通的綦江话,夹生的,他跟曾勇一起退伍后分配到教育局保卫科。
还车的时候,发现龙头弯了,油漆花了,我一脸不快地说道:“不晓得注意点迈?凤凰都遭你娃毁容了!”
他脸上看不到点愧意,嬉笑着:”心痛了迈?我下回小心点就是唦。”说完扭头就走。
一起的那个女娃儿见我赏起脸(马脸),连忙道歉:“真不好意思!是我同学学车,她一点不会,摔了几下。”她说的标准普通话。
“要不我骑去修一下?”她微笑中带着诚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陌生漂亮女娃儿。
“算了算了,反正都这样了,我自己矫正就是了!”遇上到这帮同学,自认倒霉吧!
其实我很宅,空了都窝在屋头看书写字,难得跟同学们一起混,跟大部分同学关系有点淡,背地里好多都喊我半斤熬八两(傲慢)。
第二天晚上,有人轻轻敲门:“许宝儿在家吗?我是郭衣衣。”
这是昨天才听的普通话,我有点诧异,莫非她又要借车?打开门看着她。
“别误会,我不借车。听说你家里有很多名著是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借几本看看行吗?”
第一次认真打量她,瓜子脸,大眼睛,皮肤一般般,身材超级好。把她请进了房间。
看见我满屋的书,她露出敬佩的眼神:
“这么多呀?你都看过吗?”
我点点头道:“大部分吧!读过的我都标注了书签,写着心得体会。”
“你能简单跟我讲讲读书的奥妙吗?”她眼眸充满期盼。
涉及我所喜爱,当仁不让了。
“潜心读书会让人平静和深邃,在自己的灵魂最深处采撷真善美、从而摒弃世俗带来的假恶丑,还原人性之本。孤怀一个圆融,独守一盏心灯;似漫步于朗如明月,清如水镜的心灵旅途,如同在上下几千年的荒漠踽踽独行,忧患不入,邪气不袭。”
其实我晓得她半句都不懂,故弄玄虚而已。
我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和书桌,全是书架,书都按类别整齐摆放。她杂乱无章地翻看,没有一个方向,我推荐了巴尔扎克的中短篇小说集和泰戈尔诗集给她,短小精辟,容易读懂。
又提醒说;“书里有书签,是我的读后感,可以参考。”
书签是烟盒做的,也算物尽其用了。
过几天郭衣衣来还书,又要我推荐新书,攀谈几句后,感觉她根本没有读过,失望之余,早先的好感顿时蒸发,不是同道,何必耗费!我略带冷漠地送客:“郭衣衣,平时我的书都不外借。读书也需要禀赋,人的前程不一定在书山。你的志向既然不在这里,何必勉强自己呢?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吧!”
八五年八月九号接到开会通知,到了公司会议室愣住了,除了公司几个头,都是各科室领导,关我啥事呢?
“同志们,今天召开公司干部扩大会议,会议的主要精神是改革。”况老板坐在**台中间,照本宣科念道:
“经过组织上研究决定,对五交化批发公司的机构进行改革,撤销业务科,成立五金科、交电科、家电科、化工科。下面我宣布各科室负责人名单:五金科范宗友,交电科陈建,家电科熊必刚,化工科许宝儿。”
不仅我愕然,恐怕全公司都惊讶!业务负责人都是从业务员做起,没有五六年沉淀,休想独当一面,何况是科长!业务科长掌握着紧缺物质的分配权,比公司领导还吃香。公司这两任业务科长都是五十左右的前辈,个个都是人尖尖儿,人人都是在生意场和官场上摸爬滚打、你来我往、明争暗斗出来的。而我呢?青毛头,二十郎当岁,一天业务都没跑过,任谁都想不通!
“同志们要坚决服从组织的决定!特别是老同志,要传帮接代!带头协助新人干好本职工作!明天召开全司职工大会,宣布各科室人员。”
书记严肃地强调。
路是走出来的,人是逼出来的。
化工类在公司无足轻重,销售额和利润占不到百分之十,自然而然精英们都分在三个科,五金类从来都是老大,人才济济;交电是传统老二,也是老人居多;家电热门,由公司业务经理亲自挂帅,高配置;给化工科的几个呢?两个业务员:一个是县人大领导的幺儿,成天吊儿郎当,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一个老婆在税务口当头,懒得出奇。两个开票员都是“关二代”(关系户)千金。
没人指导,更不指望业务科老人传帮接代,公司一开始对化工科就不抱多少期望。我管库房的日子看懂了部分业务窍门,加上几次卖货积累的,再有我财务统计的专业,我还不信比不上人家?我要靠自己闯条路出来!
“小许来了哈,又是科长又是采购员哟你,不累迈?”
“小许,今天多批你五吨指标哈,免得你天天来烦我!”
“本来这批货要求电汇,看你宝儿的面子,还是“托收”哈!”
“哎哟,许大科长,啷个又是你亲自来拉货吔,没得业务员迈?”
住在市办事处,成天泡在化工站和工贸中心,每个科室都混熟了,开票、结算、运输流程了然于心,迅速进入状态,一个月成了老业务。跟站里科头关系处好了,能多搞点紧缺物质;跟开票员处得好,可以少搭配些滞销货;跟财会熟悉了,货款走委托收款,不影响公司资金;跟仓库搞好了,可以优先提货,节省运输时间。
八十年代中期是半计划经济,是卖方市场,只要有货,根本就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所以重点在于进货环节,至于客户嘛,都排队等呢,卖不卖给你我们说了算,我们才是大爷!
化工类的计划商品按各县市人口分配,比如我们县,人口八十万,其中城镇居民二十万,食用纯碱每年四十吨,食用小苏打每年十五吨,食用明矾十吨。县内大中型企业的工业化工原料指标归市站直管,小企业都不管,只有找关系或买高价。
其中食用纯碱最为抢手!不仅仅是餐馆的馒头包子用,冶炼厂、玻璃厂、钢铁厂、齿轮厂、铝厂等等都是大户,缺口非常大,甚至比硬通货还值钱!计划外指标少得可怜,我死皮赖脸才搞了十五吨,不过这十五吨我却可以自行安排,不受分配限制。
“科长帮帮忙哦,我们停产了,厂子一百多号人要喝西北风了,给我开一吨救救急嘛?”
綦江境内三家玻璃厂,没得一家吃得饱纯碱,缺口一大就要停产,工业纯碱含量98%,食用纯碱含量99.99%,指标价格一样。
“许科长,今天专门又来送舞厅的票,五十张哟,麻烦批几百公斤唦?”
川剧团不仅开了县城最大的舞厅,还办了洗衣粉厂,这样的企业多如牛马,纯碱烧碱都没指标。
我们是批发公司,按物价局定价标准:进价 运费 差价=批发价,我们的差价一般在4-8%之间,加上批零差价12%,就是零售价。部分商品还要给零售门店打折,虽然热闹,却亏本。
我学精了,能进厂的货就不在站里进,厂里有7-10%折扣,特别是油漆,除了三峡,省内还有十多家厂,还有隔壁不远的遵义制漆厂呢,折扣力度更大。站里也不太在乎我这点数量,计划指标又不敢少,充其量卡我计划外的。
我发现一个漏洞,不仅仅是我们公司,就连站里和厂家打折都是顺扣,没有倒扣的说法和做法。学财会的好处是懂得算账,我算了算。出厂价10000块,批发价11000,按出厂价折扣5%,是顺扣,少500块,如果按11000折扣5%,这是倒扣,少550。再反过来,500除以10000确实是5%,但除以11000呢?等于4.5%几。再拿550除以10000是5.5%,除以11000恢复到5%。
之后我要求所有厂家签合同必须是倒扣,不然免谈!当然紧俏货除外,站里除外,毕竟人家说了算,我一点份量都没得。
“哎哟小许科长,又跑到遵义了呀。站里正在盘库,明天有个清单给你看哈嘛,我们积压的货太多了,帮我们解决点唦!”
遵义化工站跟重庆站一样,是二级批发站,跨省了,之间都不互通有无,都盯着自己的地盘买卖。我们夹在中间,有天然优势,我去串过几回货。
“乐科长,贵州产松香唦,不晓得你们压得多不多?”我有的放矢地问道。
“怪了,你是怎么晓得的吔?这个不用盘存,明确告诉你,压了两三百吨!”
乐科长斩金截铁地回答,又问;“莫非你有客户买吗?吃得完不?”
我不慌不忙坐下来,喝口茶,轻描淡写问道:“含量多少嘛?不要是受了潮变质的哦。”
“国标一级,保证都是干舒舒的(干燥)!”
乐科长肯定地说:“你吃完的话我们亏本卖,进价打93折。”
强压住喜悦,我点点头说:“既然你老兄都发话了,我还说啥呢?全部要了,你今天就给我安排车发货!”
这段时间重庆松香缺货,市场上有价无市,我手头虽然还没有现成客户,搞到手再说,不怕找不到下家!
这单业务不仅让乐科长梳了光光头(轻松顺利),也让我一举成名。计划外工业原料,价格松动了,可以随行就市,化工科赚了四十几万,一分本钱没出,委托收款凭证一个多月到公司时,我们早已收到厂家全款,还习惯性拖了遵义站半个月才付。跟市里几个厂家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就连市站的几个业务头都打电话问我要货,这是啥概念?倒供,小公司倒过来供应大公司,当时属于史无前例。
就这样忙碌了半年,公司报表出来了,总结会上,老板念数据:“化工科销售额占全公司40%,利润占50%,提前半年超额完成任务,祝贺他们!”
他率先鼓掌,朝我说道:“许科长你创造了奇迹哦!”
望着众多匪夷所思的表情,禁不住豪迈了,心想道:从此你们还有哪个敢小瞧我?哪个能看我笑话?化工科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都是我的一己之力,我的勤和悟!
坐稳了科长位置,我该有话语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