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于公元422年病亡,长子继位为少帝,少帝在位仅二年又被杀,刘裕的三儿子被立为帝,即宋文帝。
在这风云变幻的宫廷斗争中,陶渊明的知己至交颜延之因遭受权臣猜忌而被贬为始安郡(今桂林)太守。赴任时路过浔阳,便在此住下多日,以便与陶渊明相聚饮酒叙情。相聚酣饮的这些日子,颜延之把压抑在内心的苦闷、郁愤、困惑全都倒出来。
陶渊明也给予很多中肯的劝导,他告诫颜延之:“人至正则危,至刚则易折。人在官场要学会进退,古人云,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且记且记,你为人刚正,肆意直言,易招小人猜忌。”
颜延之说:“先生所言甚是,只是延之本性难易啊!”
临别时颜延之送给陶渊明二万钱,陶渊明也不客套欣然接受。这一赠一受,可见二人交情之深。
一下子添了二万钱,家里人自然是喜不自胜。阿通媳妇,一看到这些钱心里立马就安排了用场:添几件农具,修缮茅屋,给家人买几件新衣,抓几副草药给公爹治病,剩几个钱给公爹买酒。
阿通媳妇心中的算盘还没有说给陶渊明听,陶渊明早就对这二万钱有了安排,他对阿通媳妇说:“把你颜叔叔送的钱全交到酒家存上,要酒的时候随时去取就行了。”
阿通媳妇听了公爹的话,一愣,过了片刻便笑着问:“爹,二万钱全存到酒家?”
“全存吧,省得三番五次的麻烦。”
阿通在一边沉不住气了,阿通媳妇一看丈夫那神态,知道他一开口便会惹公爹生气,于是就示意他不要说话。阿通很不情愿地走了。
“爹,要不咱少留一点钱好给您抓药用?”阿通媳妇试探道。
陶渊明说:“这病我心中有数,治也没用,不用抓药了。”
阿通媳妇沉默片刻说:“好,那就给您全存到酒家,您需要时就说声。”
就这样颜延之所赠送的二万钱悉数送于酒家做了酒钱,如果要买米的话二万钱大约可以买二十多斗。
第二年,江州又换了刺史,新任刺史檀道济,原来也曾在刘裕幕府任参军,与陶渊明是同僚。现在檀道济是今非昔比,他为宋文帝平定叛乱有功,以征南大将军任江州刺史,是朝廷的栋梁,可谓是如日中天。
一到江州檀道济自然要想到归隐田园的陶渊明,他也敬重陶渊明人品和学识,何况二人还曾经是同僚。当然,因志趣不同,因而没有深交。
檀道济领着他的一班随从,带上精美食品还有好酒,浩浩荡荡地到了陶渊明家。
陶渊明正在家织网,听到外面鸡飞狗叫地,他也没在意。他视力不好,把手凑到眼上,专心地走梭穿丝。可是外面喧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接着就到了柴门前。
陶渊明这才停下手中的织梭,揉揉眼睛站起来。外面有人高声道:“哈哈,陶先生老朋友来了也不出门迎接?”
看看外面这群随从,听他说话的嗓门,陶渊明自然知道是谁来了。上前迎上几步,说:“罪过、罪过。不知道是刺史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没有刺史大人,今天来得是檀道济——檀参军。”说着上前跟陶渊明行握手礼。
握着陶渊明的手,檀道济说:“先生这舞文弄墨的手,做了这编鞋织网的活,可惜可惜!”
“笑话,笑话,陶某天生就是耕种编织的材料,那像你檀刺史乃国家栋梁之材。”
“要论才能檀某岂敢跟先生相比?”
“先进屋说话吧,请!”陶渊明说。
檀道济看看陶渊明这低矮茅屋,脸上露出了一丝莫名其妙的笑:“先生请!”
二个人进屋坐下,其他一班人马在外面等候。陶渊明喊来了阿通,阿通向檀道济施礼问好,然后就去跟媳妇张罗酒菜。
檀道济说:“我给先生带来了酒和菜,先生就不要费心操办了。”
陶渊明说:“你是客人,就算是粗茶淡饭、薄酒残肴也要尽尽做东道主的心意。”
“那好,听从先生安排。”
酒菜上来了,二个人饮酒说话。檀道济是军人出身说话也不客套,陶渊明性情直率也不会曲意奉承,二人志趣又不同;所以话不投机也就在所难免。
檀道济说:“刚才公子进来,我见他肤黄肌瘦,面色憔悴,毫无青春气色,又见他衣衫褴褛,可知先生家资不丰啊!如此,先生不以为苦吗?”
陶渊明笑笑,说:“是啊,房屋破了,阴天漏雨,晴天透风,夏不遮日,冬不挡寒。箪、瓢常常是空的,我还安然自得,写诗颂文,略表心志。想什么个人得失呢,如此一生不也很好吗?”
“富贵与你真的就毫无意义?”
“古代隐士黔娄的妻子说,不必忧愁贫贱,也不必苦苦追求富贵。我还能不如一位妇人?”
“自己甘心于贫贱,岂不想想妻子儿女,他们也心甘情愿吗?”
陶渊明想了想说:“东汉时期有位先生王霸,看见朋友的儿子身着华服,容光焕发,再看自己的儿子蓬头垢面,唇残齿缺,不知礼节。王霸感到羞愧,他妻子却说,既然不想出仕做官,又何必为儿子衣冠不整,其貌不扬而惭愧呢?这个妇人贤惠啊!”
“先生是读书人,都知道您是以孔子为师的。儒者讲的是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生既然已经做到了‘正心,修身’,何不出仕‘治国’呢?只要您出仕,何愁‘齐家’?”
陶渊明知道檀道济是有劝他出仕的意思,于是说:“春秋时有圣贤,老莱子,楚王知道他之贤能派人请他出来做官。他的妻子阻止说,你端人家的饭碗、为人家效劳,就要受人家管;你在人家手中难免有祸患啊。古人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现在是处于‘达’时,而我则处于‘穷’地啊。喝酒喝酒!”
檀道济是个直性子,他觉得自己对陶渊明是出于尊敬和真诚而他却顽固不化,所以他有点耐不住性子了,说:“人道先生是当今圣贤,我听说圣贤处世,天下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现在先生处文明之世,正当朝廷用人之时;先生何苦呢?埋没贤能委屈自己,以致于让家人受贫穷之苦?”
二个直性子碰到一起了,陶渊明也忍耐不住了,说:“陶潜怎么敢与圣贤相比,我没有那么高的心志!不像你征南大将军,有安邦定天下之功。”
檀道济见陶渊明脸有怒色,便觉得今天的相会该结束了,就把话头一转说:“先生,今天到此吧,改日再来讨教,谢谢盛情。”
“檀大人来访,陶潜深感荣幸!”
“我来江州后,听说先生生活上有困难,所以特意准备了些精美的食品和猪酒,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请笑纳。”
檀道济此言一出陶渊明的脸色立马就变了,严肃地说:“檀大人,无功不受禄。带来的酒肉食品请原数带回,陶潜我是不会接受你的馈赠的。”
檀道济看看陶渊明,知道他是断然不会接受的,也就不再勉强。
“告辞,打扰先生了。”檀道济拱手揖别。
“檀大人慢走。”陶渊明还礼。
二人不欢而散,檀道济悻悻而去。
檀道济走了,陶渊明心里很郁闷。陶渊明从一见到檀道济心里就不痛快,他看不惯别人在他面前摆官架子,耍威风;所以一看檀道济以刺史的身份,兴师动众的来访他就不高兴。
后来檀道济那种趾高气扬,甚至有点居高临下的说话口气,更让他不能容忍。虽然檀道济的馈赠不是嗟来之食,但是他照样不能接受,这与颜延之所送得二万钱味道不一样。
对于陶渊明拒绝接受檀刺史的馈赠,家里人都不能理解,这些物品真可以说是雪中送炭,可以解燃眉之急啊。眼巴巴地看着那丰厚的礼品从家里抬走了。阿通和阿通媳妇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尤其是阿通他此时很是生父亲的气。
陶渊明知道家里人此时的心情,他知道家人渴望得到这份丰厚的馈赠,他甚至因此也对家人有一些愧疚。
陶渊明对阿通和阿通媳妇说:“今天的事你们一定会怪我,我已经是风烛残年了,我自幼……”
阿通打断了父亲的话说:“人家一位刺史大人,亲自登门拜访并赠送那么多好东西,您却不领人家这个人情。”
“这个人情我无法接受啊!”
“那为什么颜叔叔的您能接受呢?”
“檀道济与颜延之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啊,都是朝廷的官员。”阿通不服气,嘟嘟哝哝。
“他檀道济在晋时跟我是同僚,都做刘裕的参军;刘裕改晋为宋后他是步步高升,现在又被宋文帝封为征南大将军。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而且还要劝我出去做什么著作郎;接受了他的馈赠,岂不要受制与人。”
阿通媳妇说:“爹,您就顺着自己心愿去做就行了。”又指着丈夫,“他是随便说说。”
陶渊明又接着阿通打断他的话说:“我自幼过着穷苦的生活,常常为了改变贫穷的状况而奔波;但是,我的性格刚毅倔强,与流俗不合。我的处事为人,在官场上必定留下祸患;辞官回家又使你们兄弟几个自小就跟着受饥挨冻。你们兄弟和你母亲又不理解我,我内心也有愧啊!”
阿通听父亲这么一说也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坐着。
阿通媳妇说:“爹,其实我都很尊重您的做法。只是我们说不出让爹听着高兴的话。”
陶渊明笑笑继续说:“我幼年学习诗书琴艺,喜欢清闲安静,最爱到山涧丛林中去听婉转的鸟鸣。我常常对你们说,五六月里,在北窗下躺着,清风吹来,觉着自己真的成了伏羲氏时的古人了。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为了避免祸事。自从病重一来,我知道自己在世的时期不会远了。你们兄弟五人,家里贫穷,天天要打柴挑水的劳作。没办法,我心里惦记着,又没法说出口。”
阿通也叹口气。
阿通媳妇说:“爹,您就不必挂念了,您保重自己的身体就行了。”
陶渊明说:“天地给了人生命,有生就有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们兄弟五人要好好团结,你们现在分居了,是我没有办法让你们守在一起。济北的氾稚春,是晋代的一位有道德的人,他家七辈没有分居,一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诗经》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咱家虽然不能像氾稚春家,但是咱要敬心敬意地学人家,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阿通媳妇说:“爹,您放心吧,我们会的。”
“这就好,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古时鲍叔和管仲在财产上不互相猜忌,异性兄弟都能友好;你们虽不是一母所生,但终究是一个父亲啊。”
阿通说:“我们兄弟五个会相互尊重友爱的。”
阿通的话让陶渊明很开心,于是又搬来那张无弦琴,然后如醉如痴地抚弄起来……
这一年天下大旱,接着又是蝗灾,颗粒无收。本来就青黄不接的陶渊明家境况真是雪上加霜。
已经是连续几天灶无炊烟,锅无蒸汽。陶渊明忽然想,那些施舍嗟来之粥的人也是善良的,总比白白地饿死好。这位垂暮之年的老人,因一家老小,为饥寒所迫而离开家门外出讨借。
走出家门,陶渊明裹了裹衣衫,以防寒风从衣缝钻进来。他在门前那五颗柳树下站着,很茫然,眼前的路不知道该走那一条。决定了走哪一条,这脚又沉得抬不起来,万般无奈之下才盲无目的地踏上了一条路。这条路今天变得很陌生,很难走。虽然难走,好像又担心路太短,他真想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他害怕走到路的尽头遇到村子,遇到熟人。就这样陶渊明一边思索着,一边艰难地前行。
陶渊明的家人,心情同样非常悲凉。家人目送着陶渊明的身影,慢慢地缩小,直到消失。
这一天,陶家一片沉寂,阿通躺在床上一整天,没有说上一两句话。阿通媳妇轻轻地收拾着室内,生怕弄出一点响声打破家里的寂静。
漫长的一天就要过去了,斜阳已经照在西窗上。阿通媳妇到柴门口眺望了好几次了,阿通也同样去眺望过。二人虽然都没有告诉对方,但是都是一样的心事。后来还是女人沉不住气。
“去路上迎迎吧,爹该回来了。”阿通媳妇说。
“迎?我早就去想迎了;你知道爹到哪里去了,走那条路?”阿通说。
“那……时间这么晚了,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女人没有主张。
“再等等看吧。”阿通说。
阿通媳妇不说话了,又到门外去了。
阿通在屋里抱头坐着。
媳妇刚到门口,又折回屋里,很兴奋地喊阿通道:“快点,快点,爹回来了。”
阿通赶忙往外走,柴门外落下来一顶小竹轿,陶渊明醉歪歪地从竹轿上下来。阿通上前扶住陶渊明。
陶渊明说:“阿通,这二位后生你就喊兄弟吧,今天就在他们家喝的酒。你爹又喝醉了,你张叔叔就让他两个人把我送回来了。”
阿通忙施礼:“谢谢二位贤弟。”
“应该的,陶兄不必客气。如果没有事的话,我们就告辞了,家父还等着我回话呢!”
“天已晚了,我们就不留二位贤弟了,二位代我回去谢谢令尊大人。”
“好的,陶兄留步,我们告辞了。”
张家二位兄弟回去了,阿通和媳妇将陶渊明搀扶回屋。
阿通说:“爹,您年龄已高,喝酒该注意收敛点儿;尤其是像今天更不该喝醉。”
陶渊明说:“今天这事我得细说给你们听听,你爹虽然不是经多见广,但也不能算是孤陋寡闻。今天的经历让我有了更深的人生感悟:少年时出去求仕做官,雄心勃勃;仕途不通,我便辞官归田,那也是心安意适;即使那黄泉之路,我也会视若归途,泰然而行之;唯独今日这乞讨之路,却让我举步维艰,寸步难行啊!”
“爹,是我们不孝,让您老受委屈了。”阿通媳妇说。
“这不能怪你们……我到了一个村子,到了一大户人家门前,站了好久都没有勇气敲门。踌躇好久,敲了敲门。主人出来,我又不知如何开口。主人见我难为情的样子,很热情地邀请进屋,吩咐让家人准备酒菜。我再三推辞,主人始终不依。
盛情之下,却之不恭,我就欣然而从主人的意愿。我们也算是有缘,情投意合。主人也是个情趣高尚者,懂些诗文。煮酒论诗,杯杯见底。有酒兴,也有诗情。
为酬谢主人,我乘兴吟诗《乞食》一首‘……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当年韩信落难,有漂衣妇人给韩信饭吃,韩信被封为楚王,为报漂衣妇人之恩,赠给了千金。可是我没有韩信的才能。对于别人的恩情我只能记在心中,却没法报答,也只能等到来世了。”
阿通最关心的是讨借米粮的事:“爹,到底是借到了没有。”
“明天就把米粮给送来了,吃饭的问题暂时解决了。”
一听说借到粮食,家里人这才放心了。陶渊明也睡了。
这次醉与以前不同,陶渊明卧床不起好几日;也没有什么大病,就是觉得身体乏没力气。酒也不喝了,在床上躺着。
屋外秋风瑟瑟,黄叶片片从窗前飞过。北雁南飞,长空中传来了声声雁鸣。
“悲哉,秋之为气。”陶渊明想到自己的岁月将所剩无几了,关于生死的事他早就考虑过:有生必有死,生死无常。早晨还活着,说不定晚就上了阎王爷的死亡簿了。
魂气散了,尸体进了棺材,儿女亲友悲哭一场,什么功名得失,是非成败你都不知道了。千万年之后,谁还知道有什么荣与辱;所以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喝够酒。
死了以后,在祭奠时给我摆上再多的美酒也没用,亲朋好友在身边痛哭,我却听不见、看不见。人死不能复生。
埋葬了以后,亲人也许还有些悲伤,别人早已经唱起歌来;所以人死之后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把躯体寄托于高山之中。
世人都觉着人生短暂;所以珍惜光阴,要有所成就,活在世上成为珍贵的人才,死后要人人纪念。可是,我一生特立独行,污浊的世俗怎么能把我染黑呢?
守贫草庐,饮酒做诗;知运知命,无所眷恋,死而无憾;如能享命百岁,我仍然渴望这隐居田园的生活。
一切想好了,陶渊明起身下床。找来笔墨,伏案写下了《挽歌辞三首》、《自祭文》。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写完了《自祭文》最后一句,陶渊明放下笔,长舒一口气,静坐着喘息了一会儿,气息平静,起身去拿酒,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