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柳先生废耕田 踌躇满志彭泽令
这是一片具有诗情画意的田园,这里孕育了一个朴实天真的灵魂。
这个灵魂就像一只林中自由飞翔的鸟,又像一只花丛中飞舞的蝴蝶,也像深渊里的一条自得其乐的游鱼,更像是一片无心的白云从山岫中飘出。
这是一位平淡纯真的村夫、一位和蔼可亲的邻居,他就是被尊为一代田园诗派的开山鼻祖、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
公元405年(晋安帝义熙元年)八月某日。
秀丽的庐山在晨光熹微中醒来,夜色悄然而去,消失于山脚下,就像露水从花草树木的干茎上滑落一样寂然无声。
朝霞将山顶的上空润染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织锦,如纱如雾的紫气将连绵起伏的山峰纳入怀中。
一声嘹亮的鸡鸣从庐山北麓一个古老的村落里传出来,既而是一户户草庐茅舍的柴扉打开,“吱呀呀”木轴转动的响声轻柔细软;炊烟袅袅直上,在蔚蓝的天空中写了一个古朴的感叹号。
村落不远处有一户人家,背依青山,面对沃野,九间草屋掩映在桑榆桃李之中。
宅院门前有一条路经过田野一直伸向南山,门前的东侧有一座池塘,塘中碧水油油、鸥鹭翔集、荷叶田田、蒹葭堆绿。
近靠宅院门前,池塘西岸有五棵粗可盈抱的大柳树,依次排开,给这栋草宅增添了无限神韵。
在很远的地方,人们首先看到是这五棵堆绿浮烟的柳树。看到五棵柳树,自然地就会联想起五柳先生——东晋大诗人陶渊明。
清晨,陶渊明和往日一样如时起床,简单地梳洗后,对正在灶房做饭的妻子翟氏说:“夫人,喊阿舒(大儿子俨)起床,和我一起去田里看看。”
“好的,这孩子就是贪睡恋床。”妻子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到阿舒房间的窗前,敲敲窗棂,“阿舒,阿舒,起床了,快点儿,起来跟你爹一起到田里去看看。”
“起床这么早干什么呀?今天田里也没有活,不是说好送我爹去彭泽上任吗?”阿舒嘟嘟哝哝地起了床。
陶渊明在五棵树下面对着金鳞跃动的池塘打拳。
这套拳法是他根据少年时学的三十六路剑法改编的,手中空空,剑在心中;手中行拳,意在走剑。陶渊明学剑是得家传的,后又从名师精修。
陶渊明的曾祖父是东晋名将陶侃,侃出身寒门,经过奋斗终于冲破东晋时的门阀之禁,成为风云莫测的东晋政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为稳定东晋初年动荡不安的政局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既有军功又有政绩。
时人将其比之为曹操、诸葛亮:“陶公机神明鉴似魏武(曹操),忠顺勤劳似孔明。”自陶侃后陶家自然有了尚文崇武之家风。
陶渊明的父亲陶敏与谢玄同在一个幕府为僚,陶敏与谢玄彼此互相倾慕,有相见恨晚之憾,遂成为莫逆之交。
谢玄更是一位伟名赫赫的人物。谢家是当时最负盛名的王谢二家之谢家。谢玄并非靠门第之盛而浪得虚名,他亲自指挥的“淝水之战”成为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
当时前秦王苻坚以八十万大军气势汹汹讨伐东晋,谢玄以八万东晋的北府兵前去抵抗。
两军列于淝水两岸,谢玄设计打败前秦八十万大军。秦军在逃跑中听到风声和鹤鸣声就疑为追兵来了,惊慌失措,驻扎下来夜间看到山上的草木都疑为是敌兵。
于是留下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两个典故。
陶渊明十二岁那年,父亲积劳成疾去世,少年陶渊明以曾祖父为楷模,昼习文夜习武,研习文韬武略。
十八岁时遵照父亲的遗嘱,北上广陵( 今扬州 )投奔父亲的挚友谢玄。谢玄将渊明留在军中与儿子谢焕一起习武读书。
陶渊明在谢玄的精心调教下,武艺大进,剑术尤为精湛。后来谢玄受到东晋皇族的排挤抑郁而终。这使陶渊明受到很沉重的打击,也因此而报国无门。
就在陶渊明打拳的时候,阿舒一边整理着衣衫,搓着眼角走过来。
“爹,这么早下地干什么?”
陶渊明收住了架式,做个深呼吸说:“还早啊?阿舒往南山顶上看看。”
太阳已经爬上南山之巅,阳光照耀着群山,云气缭绕,山巅在云气中若隐若现。
“夜半读书,闻鸡起舞。种田也要起早啊!走,到田里去看看。”
陶家的田园在西畴,陶渊明却沿着路直接往南走。
“阿舒,这方稻子长得好吧?”陶渊明指着一方长势茂盛的稻田问儿子。
阿舒看看路边的稻田,咂咂嘴说:“好,真是一片好稻子,比咱家的好。”
“是啊,一亩地比咱家的能多打半升稻谷,人勤地不懒啊。你知道这是谁家的吗?”
“不知道,咱家在西畴,我很少到南野来。”
“这是阿根家的,阿根他爹是一把种田的好手,阿根这孩子又勤快,爷儿俩把田园打理的井井有序,洼处种稻高处植桑,荒地种麻。”
“爹,我们家只西畴那百亩水田,种麻不舍得,只有种稻了。”阿舒对父亲的说法不以为然。
“是啊,西畴肥沃,水浇又好只能种水稻。我今天带你到南野来看看,山脚下这片荒野杂草长得很茂盛,又没有荆棘。铲除了杂草把乱石捡出来,把四周砌成石壁,整平以后就是一片良田。”陶渊明边走边指划着对阿舒说。
“爹,这杂草丛生的荒地能长庄稼吗?”一看这片杂草阿舒就打退堂鼓,开荒是力气活,一想到出力流汗阿舒心里就发怵,可又不能对父亲直说。
“开了荒不长庄稼,这不白干了吗。”于是阿舒就搬出了这个天底下最恰当的理由来拒绝父亲。
“山脚根的土壤是从山上冲刷淤积的土,肥得流油。你看这杂草长得蕃蕃的,草叶子上都流油,长草能不长庄稼吗?”陶渊明弯腰拔起一撮草,肥硕的草叶黑油油的绿,“看看,头几年连肥料都不需要,保证打粮食。”
“可是,爹……,您老又要做县令了,俺娘也要跟着您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媳妇能下地干活,西畴的田地也忙不过来。”阿舒一想到那片田地就打不起精神来。
“这我知道,你爹不会在仕途上走太久,最后还是要回来和你们一起种田的。你不用担心,多少田需要多少劳力我有数。到彭泽县上任后,我会想办法给你找个帮工的。至于开荒的事,我只是说说,你尽力而为吧。这片荒野我是看好了,有朝一日我辞官回家,我会把它变成良田的。阿舒,快点走,到西畴去看看;你娘在家里等我们吃饭了。”
陶渊明的妻子在家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丈夫和儿子还没回来,这个勤劳贤惠的女人又开始整理行李。
其实昨晚已经整理妥当,只是细心的女人要再查看一遍她才踏实。
“酒,六坛;书,九箱;剑,一柄;琴,一架。”翟氏一件一件地点数。
小儿子阿通跑过来看着母亲拿着一把无弦琴就说:“娘,这架琴没有弦,不出声的不用带了。”
翟氏笑笑:“小孩子懂什么,这也是你爹爹的宝贝,有弦的他还不要呢。”
阿通说:“来我们家的客人弹琴可好听了,我爹不会弹,没有弦不好听。”
“儿子,是你不会听。”
“娘,你在说谎骗人。”说着阿通跑了。
“阿通别跑远,你爹要回来了,好吃早饭了。”
阿通刚到宅院门口,迎面碰上爹和大哥,又跑回来了。
“娘,吃饭吧,爹和大哥回来了。”
“好的,吃饭。吃完饭你爹还急着去上任呢。”翟氏麻利地去收拾早饭。
这是一顿丰盛的早餐,从昨天翟氏就开始置办东西,昨夜又忙活到很晚。一看到有这么美味的早餐,陶渊明的第五个儿也就是最小的儿子阿通高兴地直拍手,嚷嚷着又要吃这个又要那个。
翟氏忙不迭地给他夹菜。大儿媳妇说:“娘,您先吃吧,我来照顾阿通弟弟吃饭。”
陶渊明看着贤惠的儿媳妇心里很开心,说:“你们先吃吧,让阿通到我这来。”
“爹,您先吃吧,您还要赶着去上任呢。”儿媳妇说着把阿通拉到自己身边。
吃完饭,阿舒去备上牛车,把行礼装到牛车上。阿舒赶车,车上坐着陶渊明和妻子与小儿子阿通。
儿媳妇和三个儿子:阿宣、阿雍、阿端出来给爹爹送行。
儿媳妇最懂事,一边嘱咐公爹注意身体,少饮酒;一边嘱咐阿舒赶车要谨慎,路上走慢一点。
这些人中阿通最兴奋,他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而且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对于总角之年的他来说,一切都是新奇的。他挥着手跟送行的嫂子和哥哥们致意,并不停地看着路边的光景,寻问母亲。
牛车到了江边的码头,陶渊明雇的船已经等在那里,牛车一到船家就帮着把行李装到船上,船老大吩咐拉起船帆。
“老爷,一切准备好了,您看……?”船老大问。
“可以起航了?”陶渊明看着船老大说。
“老爷,可以了。”
“阿舒,回去吧,有什么事给爹捎个信;你是老大,要带好弟弟。”陶渊明对阿舒说。
“阿舒,有事多跟你媳妇商量,听她的没错。”翟氏说。
“娘放心吧,爹,别忘了给我派个仆人来,田里的活忙不过来。”阿舒最关心的是有个家仆供他使唤。
“知道了,你回去吧。”陶渊明向阿舒摆摆手。
阿舒掉回车头,往回走了。
“咱走吧?”陶渊明看看船老大。
“好的,老爷。起锚——开船喽——!”
随着船老大的一声吆喝,扬帆起锚,船徐徐驶出码头,然后溯江水北上。船头犁开江水,雪白的浪花在船尾散开。
阿通一会儿喊着要娘看天上的飞鸟,一会指着让她看水中的浪花,翟氏好不容易让安静一下;可是刚消停了一会儿他又有了新的发现,“娘,原来船是不动的,是岸在走,你看岸上的树在往后跑。”
“行了,行了,阿通安静一会儿吧。看,你爹在干什么。”
陶渊明静静地坐着,目光凝滞地看着远方。
阿通来到陶渊明面前:“爹,你在干什么?”
“爹在想啊,爹任彭泽县令,应该把彭泽县治理成什么样子呢?”陶渊明抚摸着阿通的头说。
阿通疑惑地仰着脸看,忽然好奇地用手去抓陶渊明的胡子。
陶渊明推开阿通的手,好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三年任内让农夫吃饱了肚子,快乐地耕种田地,让仕人心里不委屈,有用武之地;三年之后,让彭泽百姓能够有自己的家产,安居乐业,能对父母尽孝,对妻子儿女能够尽心抚养;再就是礼仪与教育的事了。”
翟氏笑了:“你爹又在做梦,在家的时候喝上几杯就会晕晕乎地说梦话:五亩之宅可树桑,五十岁者可穿帛……”
“是啊,给我几年的时间,我就让彭泽县的百姓五亩之宅周围植桑,五十岁的老者可以穿丝织的衣服;六畜兴旺,七十岁的老者可以有肉吃;耕者尽其力,不失家时,官府不侵占农耕时间,可以保证一家老少有饭吃;办好学校,让百姓懂得孝敬父母兄长的道理;让头发斑白的老者不用干重体力活,老人可以穿丝织的棉衣,吃上肉,青壮年也能吃饱穿暖。如果真能这样,我这彭泽令也就心满意足了。”
“爹,我也要吃肉,也要穿丝绸衣服。”阿通扯着陶渊明衣带喊。
“好,让阿通有肉吃,有好衣服穿。”陶渊明答应阿通。
“看把你们爷儿俩美的,我可没敢那么想;能有衣遮体,有食充饥就行了。兵荒马乱的一个书生能有多大作为。”翟氏对陶渊明没有抱那么大的希望。
其实陶渊明也就是说说,顶多是内心里的憧憬,他自己也没有那么高的期望值。
“你对我这个彭泽县令没有信心吗,夫人?当年孔子出来做官,也是先做县令。孔子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治理出了一个模范县,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我不能跟孔子相比,给我三年的时间总可以吧?”
陶渊明的话听来很轻巧,但他也是认真的。自从决定到彭泽任县令后,他就在脑子里反复地想象上古时代,尧舜禹的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