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某一日,天气很好,夫人把箱中的衣服拿出来凉晒。
白居易看到了那个用锦缎包裹的木匣子,过去拿过来,打开后拿出一双绣花女鞋,仔细地用手指弹弹灰尘,又反复地端详着。
这一切都被妻子看在眼里,夫人走过来拿起楔鞋子,看了看问:“夫君,这双鞋你一直带在身边,视若珍宝,这里一定有来历吧?”
“这……没什么。”
“夫君,你我夫妻多年,也可以称得上恩爱有加了,你看我还有什么不可以相信的吗?”
“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只是……”
“你每当看到这双鞋的时候总是忧心忡忡,好象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些事不如说出来痛快,我也许可以帮您分担一些。”
夫人的话的确让白居易感动,白居易了解妻子,她不是那种鸡肠狗肚的女人。于是他就把与湘灵的事全告诉了夫人。
夫人听后便好言相劝,白居易也感到心里舒畅。他感激夫人的宽容,夜里就写下了一首怀念湘灵的诗,并读给了夫人听,此诗名为《感情》:
“中庭晒衣玩,忽见故乡履。
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
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自吾谪江郡,漂荡三千里。
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
今朝一惆怅,反复看未已。
人至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
况经梅雨来,色暗花草死。”
有一天,京城使者张起来到江州巡视,公事干完以后,张起将返回京城。此日崔能为张起设宴饯行。
席间宾客豪饮畅谈,无比快活,酒罢宴散。
白居易代替崔能送张起去驿站安歇。
白、张二人出了浔阳城。
没有别人,白居易向张起打听朝廷的情况,张起知道白居易仍然心在朝廷,一心想辅助圣上革除时弊,振兴朝政。
张起安慰白居易,京城的好友都在为白居易想办法,只要时机一到白居易马上就可以得到重用。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随遇而安吧”白居易叹了一口气说。
“回去以后我们会想办法的,大家都盼着你回到京城呢。”
“多亏大家帮忙,我也真想念大家。在一起议论朝政,为圣上解忧。在一起谈诗论文,抚琴酣饮,多快活啊。”
“白兄,我真想在此多呆几日,我们痛饮几杯,这几天一直忙于公务,还有官场的应付,咱们没有好好聊聊。”
张起觉得很遗憾,有点连连不舍。
江水茫茫,圆月浸于江中,发出清冷惨淡的光芒。
白居易说:“可惜啊,我这船上有酒却没法喝。”
张起了解白居易:“哈哈,白兄,没有丝竹助兴?有酒没乐你是不能喝的。”
白居易默然,举目望着远方,烟锁江面,秋月朦朦。船到浦口停下,张起该上岸了,此时也有人等在岸上接张起。
白居易与张起紧紧地握着手,却没有互道珍重,都没有说离别的意思。
江风习习,一缕琵琶声飘过来,二人一怔,同时向远处寻找。不远处泊着一条船,暗淡的灯光在跳跃着。这闪烁的灯光对白居易有着强大的诱惑力,他用力握着张起的手:“京都之音,过去看看。”
没等张起回答,白居易对船夫说:“把船划过去。”
船寻着琵琶声划过去,音乐越来越清晰,白居易有点儿兴奋,“好久没有听到如此美妙的音乐了。”
“白兄,浔阳还有如此善才,难得难得,不虚此行。”
正在二人谈话之间,琵琶之声嘎然而止。
“哎……?”
二人都觉奇怪,怎么中间停了呢?
“靠过去。”张起说。
船靠了过去,对面的船静静的,没有声音,灯光更加暗淡了,以致看不清船上的人影。
白居易对船夫说:“问问,说我们想欣赏一下琵琶。”
船夫按白居易的吩咐喊话,对方回话了:“我们也是游客,不是商船。”
“听到刚才的琵琶声,我们想一饱耳福,请不要拒绝。我们不胜感谢。”
“这……”可能是船夫在跟主人请示,“我家主人说不敢扫客官的雅兴,客官还是请回吧!”
接着有船桨划水的声音,看样子要离开。
“喂,我们是江州府的,在下江州司马白居易,这位张大人是京城来的使者,刚才弹奏的是京城的音乐。也勾起了我们对京城的思念……;所以……”
“不知是二位大人到来,请恕罪。若不嫌弃请移驾到我们船上来。”
“谢了,走。”白居易拉起张起到了对方的船上。
“小女子给二位大人请安。”
“免礼,冒昧打搅还请原谅。”张起说。
“刚才是你弹的吗?”白居易问。
“是,闲来无事,弹奏一曲自乐。大人莫要见笑。”
“弹得好,听你的琵琶和你的口音,好象不是江州人?”白居易说。
“大人,能听得出来吗?”
张起说:“你可知道这位白司马是谁吗?”
“小女子,多数呆在家中,见识少。”
“这就是名满天下的长恨歌主白居易。”
“长恨歌主?……能够结识白大才子,真是小女子的荣幸,在京城时就听说过白居易。”
“你是京城人氏?”白居易问。
“是,我家就在蛤蟆陵,自十三岁学习琵琶,后来跟随京城名师曹师傅、穆师傅学艺,得二位恩师的真传。不怕二位大人笑话,在京城那时,我也是艺压群芳的。”
琵琶女说起自己的少年得意,语气中也透着自豪。
“不知该不该问,你怎么离开京城呢?”白居易不无遗憾地说。
“春去秋来,人老珠黄,自然也就门前冷落。京城呆不下去了,嫁给一个商人,流落到江州来。”
“说来我们可算做同乡了,且又同命相怜,当年我进士及第,同年中是最年轻的一位,后来在皇上身边效力,也可谓春风得意,现在不也是被贬江州了?”
“能与姑娘相遇江州也算是今生有缘啊。”张起说。
“张大人,你不是说没喝痛快吗?……哈哈……?”
“白大人,我知道你又上来酒瘾了。”
“哈哈……”白居易爽朗地笑了。
“小女子与二位大人素不相识,今日萍水相逢,还是不打搅的好。”
“你我同是天下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
“谢谢二位大人,船家,把灯调亮些。”
“拿酒来——!”白居易对自己的船上喊道。
于是,摆酒回灯,白居易、张起、琵琶女三人成饮。
酒少酌,白居易说:“姑娘,可否为我们二人弹奏一曲,助助兴?”
“恭敬不如从命,还请二位大人指教。不知二位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就弹京城流行的《霓裳羽衣曲》吧。”张起说。
于是琵琶女怀抱琵琶,转轴拨弦,三两个音符飘起来,借此情从中生,继而轻拨、慢捻、抹复挑,于是悠扬的音乐飘浮在江面上……
江水不兴,流水无声,只见渔火闪闪……
不知过了多时,琵琶女已停拨,收弦。
白居易兴犹无尽,“姑娘,可以再弹一曲《六幺》吗?”
“白公子吩咐哪敢不从?”
他乡遇知音,琵琶女兴致也特别高,接着又弹起来。
……听罢琵琶女的弹奏,白居易称赞说;“真乃善才也,不仅技巧娴熟,而且弹奏中渗透着丰富的人生体验。”
“白大人所说的人生体验是?”
“从你的弹奏中我想到了我走过的人生之路……”
“白大人,小女子只是觉得满腹辛酸无人诉说,弹弹琵琶聊以自慰罢了。”
“我是去年秋天,由京城来到浔阳的,此处偏僻,一年到头很少听到丝竹之音。我的草庐又安在浦盆口,那里黄芦丛生苦竹绕宅,偶尔能听到山歌短笛,但是又不成曲调。今夜听到姑娘的琵琶真是仙乐,仙乐啊,大饱耳福!”
“哈哈,白大人,你就不必多客气了,我看还是请姑娘为你再弹一曲吧。姑娘为白大人再弹一曲,然后请白大人把今晚的事情写下来。传之天下,留给后世,姑娘你看如何?”
“好,好。姑娘弹一曲吧。我为您写一首《琵琶行》。”白居易痛快的答应了张起的建议。
姑娘不置然否,张起与白居易对视了一下,船上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结果。夜很静,雾锁江面,月光朦胧,江波微微地摇动着小船。
静默间,忽然几个响脆的乐音从琵琶女的手指上跳出来,只觉得琵琶女的手指在弦上急速的旋滚。每一个音符都好象撞击在人们的心弦上,人们被一种凄凉的氛围笼罩着。
慢慢地听到有人在抽泣,一会儿白居易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悲哀,泪水夺眶而出。
曲终收弦,大家带着各自的惆怅离去。
这是一个不眠的夜,回到草庐后,白居易毫无睡意,思绪如同江中的波浪连绵不断:想自己的人生际遇,想自己的未来前途,想琵琶女的悲戚生活……
不想还罢,越想越乱。于是重新更衣,点灯提笔写下《赠江客》一诗:
江柳影寒新雨地,塞鸿声急欲霜天。
愁君独向沙头宿,水绕芦花月满船。
有一个晚上,白居易走出草堂,来到浦湓口。远处传来了吱吱哑哑的桨声。
船慢慢地靠过来,琵琶女站在船头上,怀里抱着琵琶。
白居易向船上招手,琵琶女向白居易挥手。船靠上岸,船夫把跳板伸过来,白居易上前去,接住琵琶女 伸过来的手,扶着她走下跳板。
“请回吧,明天晚一点来接。”琵琶女对船夫说,船调过头来划走了。
“让你久等了。”琵琶女对白居易说。
“姑娘能来,白居易等多久都高兴。”
“你也会巴结人哪?如果你在皇上面前也会这样说话,那就不会贬到江州了。”
“不来江州你我能相识吗?”
“你可真会说笑话呀。”
“我说的是真话,我对皇上不说假话,对姑娘也不说假话。”
“我可承受不起。”
“跟姑娘在一起,我很幸福,我什么也不需要了。”
“小女子命如浮草,漂泊江湖,有一天我离开你怎么办?”
“这……,我真没想过,我们还是不要离开的好。”
“想不到你也变得孩子气了。白大人你不要忘了,兼济天下的宏大抱负啊,黎民百姓与皇上都需要好官哪。所以你不可能在浔阳久住,因为你的心仍然想的是百姓疾苦、社稷安危。”
“唉,什么百姓疾苦、社稷安危,这些都离我远去了,远去了!”白居易仰天长叹,“苛捐杂税搞得民不聊生,可是我不能救民于水火;国家动荡,叛乱迭起,我又不能上阵杀敌为国效力。就说淮西叛乱吧,已经几年了,可是仍然不能平定。我却坐在这里做我的百无一用的司马,哈哈,什么百姓疾苦,社稷安危,见鬼去吧!”
“白大人既然如此忠心热肠,为什么不将心愿奏明皇上呢?”
“奏明皇上?皇上听你的吗?亲近佞臣,闭塞言路。”
“哪你就这样沉默下去?沉默久了,人的心志就会在沉默中泯灭的。”
“谢谢姑娘的教诲,我不会沉默的,一旦时机成熟我定会上奏皇上,请缨平乱。”
的确,白居易那颗火热的心并没有熄灭,他后来写的《元和十二年淮寇未平诏停岁仗愤然有感率尔成章》中就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当然,这属后话):
闻听岁仗轸皇情,应为淮系寇未平。
不愤气从歌理发,无明心向酒中生。
愚计忽思飞短檄,狂心便欲请长缨。
从来妄动多如此,自笑何曾得事成。
“嘿嘿,这才是写过《秦中吟》的白大人的话。”琵琶女惬意中带着狡黠。
二人走进草堂,白居易点亮灯。
“姑娘,自从与你相识后,我的生活好象增添了很多内容。在浔阳我又多了一个知心朋友。”
“是吗?小女子落入青楼多年,至于……这男人吗,也认识很多了,哎!……说句心里话,你能作为我的知己吗?”
“谢谢你的真诚,你不嫌弃,居易感激不尽。”
“只可惜……”
“可惜什么?”
“我命薄,不能服侍您……”
“这……?”
“好了,能与您相识也是我的荣幸,哈哈,我知足了。今晚上我要尽我的所能为您弹奏,您喜欢吗?”
“喜欢喜欢,太喜欢了。只要姑娘不累,我想听到天亮,再听到天黑。”
琵琶响起来,白居易的手也随着节奏拍打起来。
窗外夜风习习,星星闪烁,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只有两颗心相依相伴,遨游在另一个世界里。
记不清是第几支曲子,也记不清是什么曲子,更不知道是夜至几更。
一切都归入空冥之中,包括这两颗心灵。
“咚!”一根琴弦断了,两颗心一颤。
一只遨游太空的鸿雁,忽然折断了双翅,直坠入茫茫的大地。
姑娘抱着琵琶木然如一尊玉雕,白居易茫然无措。
沉默了一会儿,姑娘说:“白公子,我要说的话全说完了。”
姑娘抬起头看着白居易。
白居易深情得盯着姑娘,“白居易知道姑娘的心。”
“小女子出身卑微,能服侍大人吗?”
白居易心血涌动,把姑娘抱在怀里。
姑娘把断了弦的琵琶放在一边,忘情地投入了白居易的怀抱。
狂爱如风雨,激情若洪水,两个人如一叶扁舟飘飘摇摇,进入了梦乡。
等白居易睡醒时,天已大亮。
琵琶女进来喊白居易用早餐。
白居易穿衣下床,与琵琶女一起用完了这顿最美好的早餐。
琵琶女去精心地梳妆,白居易一边品茶一边很惬意得欣赏姑娘梳妆。
梳洗罢,姑娘回过身来朝白居易很妩媚地一笑。
“天女下凡,回首一笑百媚生啊。”白居易感动了。
“多少年来,我没有如此梳妆过,您知道为什么吗?都是为您。”
“知道知道,今生结识姑娘,真是我一生的造化啊。”
“……天已经……公子,我该走了?”
“怎么,……这时候就走?”
“讲好了,船已经在浦口等我了。”说着姑娘拿起琵琶递给白居易,那意思是说:送我吧。
“把断弦接上再走。”
“能吗?不能了。”
琵琶女义无返顾地走了。
二人来到浦口,船已停在那里。
“请回吧。”琵琶女上了船。
“……好的,我会等你的。”白居易说着把琵琶递给了姑娘。
姑娘把琵琶推到了白居易的怀中,对船家说:“开船!”
船桨一拨,船离开了码头。
“还有琵琶!”白居易急了。
“白公子,留在您身边吧,我再也不会弹琵琶了。请您记住这一夜,我永远属于白公子……”
“哎!……啊?这怎么可能呢?这就要走了?”
是的,船的确越划越远,最后消失在水天相接处。
白居易孤独地立在江边,任江风吹拂着他散乱的苍发,他感到如同一场梦。
面对着浩浩汤汤的江水,仰望白云争渡的苍天,白居易悲凉低沉地唱道: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
一看一肠断,好去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