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的火焰卷起烟尘,遮蔽天日,四处混乱着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喊,还有男人的怒吼声。
男孩抱着膝盖蜷缩在昏暗的角落,一个女人看不清脸,焦急着,哽咽着。
“你就藏在这个地方,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也不要乱动,听到了吗?”
男孩点了点头,清澈透亮的眸子眨了眨,带着异样的色彩暗淡了下去。女人最后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一挂清冷泪水滑落下来,打在男孩面庞之上。
她合起了板子,黑暗淹没了男孩的视线,直到最后一条缝隙被合上,孩子的眼中便只剩彻底的黑暗,如同此刻在他心底不停放大的恐惧,吞没小小的身躯。
男孩依稀听见了撞门的砰砰声响,而后门被撞开了,几个外人闯了进来,屋里的男人先是愤怒地质问,随即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
紧接着便是几个外人放肆的笑声,夹杂着女人悲怆而绝望的哭喊声。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如同男孩所处的黑暗,笼罩着一股可怕的寂静。
男孩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生的直觉令他十分害怕,但是男孩牢牢记住了女人的话,蜷缩在这片黑暗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可以听到屋子外面嘈杂混乱的喊声渐渐小了,他不由地想,邻居家的阿雨哥,对门的小兰妹妹,还有巷子里没有家的那个老爷爷,他们都怎么样了。
姐姐到底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啊?
男孩心里想着,渐渐地,他的意识连同外面的声响一起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长久的寂静和黑暗之后,压在头顶的木板再次被人打开了,黎明的光芒透过窗户照在男孩蜷缩着的小小地方,他从梦中惊醒,迷茫之中看见了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她也在看男孩,恬然笑着。
她把孩子轻柔地从暗窖里抱在怀中,带他从后门离开了屋子。
“你要带我去哪儿?”男孩眨了眨清澈的眼睛,“爹爹和姐姐还在家,我不要离开他们。”
白衣女子停下了脚步,她轻轻地启着红唇,淡淡地说:“他们死了,你还想见他们吗?”。
男孩看着白衣女子脸,这张比他见过所有的人都要好看而完美无瑕的脸庞,红着眼说道:“死了,就是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了,姐姐和我说过,就像以前我养的小猫一样。”
他抹了一把眼泪,蓦然看见了青石板道路上横七竖八躺在血泊里的许多人。
“就像他们一样吗?”
白衣女子轻轻回答:“是的。”
男孩眼眶湿润,泪水再也止不住地哗哗流了出来,白衣女子一双温暖而洁白的手遮住了他的双眸,使他不再看到这方人世的凄惨,唯有一片黑暗笼罩。
......
秦真孤自伫立在断壁残垣之中,重新睁开了眸子,光亮刺入眼帘,满目痤疮的破败之景。
苔痕满石阶,青草过窗沿,长蛇盘朽木,蚁虫绕房梁。谁能想到这楼山镇,多年前还满是生气与人烟。
当年这里发生的事情,秦真幼时不知,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师父也没有主动告诉他,以前总以为是妖怪作祟,后来史书读多了,秦真便了然,当年小镇被屠,不是流寇山匪所为,便是战争之祸。
秦真攀上一处房檐,安静地看着曾经的家,爹和阿姐温和的笑声仿佛还在耳畔徘徊,岁月悠悠,快要记不清那笑声的样子了。
哒哒哒......
有硬物敲击青石板的动静由远及近传来。
秦真猛然甩过头,望见十丈之外的阴影中,一个佝偻的身影不急
不缓地走近。
这荒芜绝地,谁会在此停留?
那是一个驼背老者,干枯的脸庞皱纹密布,仿佛老榕树的树皮。他眯着眼,每一步都仿佛随时要跌倒,直到驻足在秦真二十步之外停了下来。
“小伙子,你是来歇脚的吧,这儿可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许多年前,据说是一伙官兵闯到了这里,烧杀淫掠,小镇上的人都死光了,没有一个活口。”
秦真打量着老人,他身穿破烂的麻布衣,拄着一只不知何处捡来的木头当做拐杖,看上去与寻常老翁无异。
“我在山的那头望见了这里,就好奇过来看看,老人家,您是这镇上的人吗,关于当年的事情,还知道些什么,可否说与我听听?”
老头咳嗽两声,努了努眼眶仿佛要看清少年的模样,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人们都说,曾经这里活着的人还在,都成了孤魂野鬼,也对,就算还有我这样的活人愿意留在这里,又和鬼魂有什么分别呢?”
“每隔一个月,或者几个月,都有你这样走错路的人来到镇上,我都会和他们说起这里发生的往事,小伙子,你跟我来吧。”
老头撑着拐杖,慢慢往镇子外头走去。
秦真面无表情,远远跟在后头,以望气之法观察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或许这就是一个寻常老者。
踏过荒草丛,老人带着秦真来到一颗巨大的古树下,已是深春时节,树上开满了鲜花,树下的景象却是令人脊背生寒。
一圈又一圈的乱石碑环绕树干,成百上千,其上或有字,或无字,它们伴着泥土中长眠的人,沉寂了不知几个春秋。
“全镇的人差不多都在这儿了。”老人说道,“可惜很多人,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为何这么说?”秦真问道。
老头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因为他们的脑袋,都被人夺走了。”
秦真眉头骤然紧蹙,十三年前那个血色的黎明,师父苏澈白怀中的他眼睁睁看到了与人世间截然相反的景象,曾经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他们都没有了脑袋!
“小兄弟,你可知道,我们用了足足三年的时间,才建好了这片陵园。”
“你们?还有其他人吗?”秦真问道。
“从前是有的,但是后来他们有的人也成了其中的一个,有的人离开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甘愿当一个守墓人。”
老人眯着眼,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带走了古树枝头一片枯黄的叶子,那是一片去年冬天还不肯落土成泥的秋叶。
“落叶总是要归根的嘛...”
“落叶归根?”
老人点了点头,
“我是那从军征战的离乡儿郎,战场上也曾杀人,可我杀的,都是同样的苦命之人,只恨这腐朽残躯,不能替乡亲报这血海深仇。”
......
往事悲凉亘长,道不尽沧桑。
秦真叹了口气,他陪同老人驻足了许久,随后从背囊里取出一壶酒,里面是白灵山上师父贮藏了十三年的陈酿,从带回秦真的那一天便埋藏到古榕树下,待离去之时掘土取出。
一壶陈年酒尽数洒尽。
秦真看着老人的背影,想起一首自古流传的诗句: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秦真对老人,对墓碑躬身一拜,挥了挥手,便朝镇外走去。
老人回头瞥了一眼。
秦真步履从容,他的眼眸,平静之下深埋着坚定与杀意。
杀人屠镇取头颅,他只能联想到一种动机,冒领军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