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真如往日一般,正午一过便躺在白灵山中最古老的榕树枝头,翻阅手中一本泛黄的古籍,这是一部上古兵书。秦真天生记性过人,才看过两遍就熟记于心,第三遍未尽,他了然无趣地翻了翻,便把书当做枕头,悠然地仰观着苍穹。
他喜欢看湛蓝色的万里晴空中漂浮过一片片洁白的云,就像他的师父每天都穿着的胜雪白衣。
那些云幻化成各种模样,有时像是《七国战史》里迎风飘扬的旗帜和奔腾的战马,有时像是《荆国群侠传》里他独爱的剑客风云无痕,有时又会让他想起《逍遥游记》这部奇书中的鲲鱼与鹏鸟。
当成片的白云从故乡的方向飘来时,他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一张张渐渐模糊的面孔。
“已经十三年,快要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秦真喃喃自语。
古榕树下一抹缥缈碧色施施然而至,秦真感到一阵沁人的清风拂过,不必低头俯看,便知晓是常客到了。
“楚国特产的淮南红橘,这次给你多带了几个。”
秦真伸手接住一颗橘子,毫不客气地去皮吃了起来。这是他最爱吃的果子,只有楚国的水土才能生长出如此甘甜的红橘。
“南宫叔叔,你说淮北枳是什么味道啊?”秦真咧着嘴笑问道。
南宫青玉淡淡地笑了笑:“想吃啊,自己去北方魏国走一走就尝到了。”
秦真翻了翻白眼,目送那道修长的青色身影迈步无声息地走入山中,他知道这个容颜不老的男人又要缠着师父下棋了。
将古书翻盖在脸上,秦真沉沉睡了过去。树荫的缝隙里阳光洒落,照在他静谧安然的面庞上,是位俊逸的少年郎,长发翩翩,清秀中却带着些许剑刃般的锋芒。
嗒——
有棋子落下的声音响起,阴暗被光亮撕破,视线之中渐渐清晰起来。一位白衣女子清丽如仙葩,素手拈棋子,落子生花。对座男子青衣似美玉,一杯茶盏禅意盎然。
朦胧云雾之中,这二位对弈之人似是相识,却看不到他们的容貌。
他们身前各自摆放着一墩棋子,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他们从中取出的圆棋,不是黑白分色,而是有黑有白。
每有棋子落下,便有一道光芒亮起,横纵各十九道棋盘上,竟有九色光芒。
“九国纷争,人心叵测,黑白无常。这天下十九州,究竟归落于谁家?”女子贝齿丹唇,启口清脆。
“任他是哪家,皆与我等无关。说到底,芸芸众生,也不过是棋子罢了。”男子轻轻一笑。
云烟缭绕男女的面庞,遮掩他们如天辰般的双眸,只有嘴角轻轻动着,莫名玄异诡妙。
“怎会无关呢,这是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较量。”清脆嗓音如珠落玉盘,带着深长的意味。
蓦然之间,云雾消散,女子的面庞转了过来,微微扬起嘴角。
秦真陡然坐直身子,从睡梦中惊醒,脑后古书不慎掉落下去,他恍然半天,蹙了蹙眉,便将怪诞之梦抛之脑后,借助榕树枝干几个跳跃着地,捡起书便朝山顶奔去。
越过古木林,踏石过溪,又走过峰峦低缺处,穿过一线天,便来到白灵山的最高最深之地,亦是他师父的居所。
四面的陡峭绝壁将此地隔绝,外表看来险峻难攀,内里却别有洞天。悬泉瀑布生彩虹,苍松古树挂断崖,百花竞芬芳,林深时见鹿。
绝世美玉雕琢的白色圆桌上点着一炉沉香,两道身影对弈而坐,女子白衣如仙子,目测不过双十年华,容貌倾城。男子青衣似谪仙,看上去已是而立之年,面容中正而威严。
“真儿来了,正好帮为师看看,这棋局,你南宫叔叔可还有生路可走?”女子苏澈白,一如她的名字,玉骨冰肌,肤光胜雪,纯澈得像是白灵山间的潺潺溪泉。一席白衣,更衬她超凡脱俗。
秦真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他看见师父与南宫青玉面前的围棋墩子,里面黑白二色各自分开,他再去观那盘棋,黑棋形势如天人开山,吹枯拉朽。白棋如江河大川,连绵不绝。
只是看来看去,并无异样。
秦真再次蹙起眉头。
苏澈白没有等到徒儿的回复,也不气恼,依旧神色如常地续下棋局。
“下这局棋之前,我与你南宫叔叔有个约定。很早之前我便想过,做一个决定,若这局棋南宫青玉赢了,他便帮我处置这个决定。”
南宫青玉点了点头,落子不减攻势。
“这个决定是什么,你师父还没有说,所以我很好奇,更想赢下此局。”
秦真散去心事,驻足一丈外静观两位长辈的对弈。
日暮西垂,不觉沉香燃尽,此局也已然收尾。
南宫青玉捋了捋袖口,略带惋惜地摇了摇头,自惭道:“你这棋艺,不愧天生二字,现在我们可以听一听,你的决定是什么了。”
苏澈白得胜却无喜色,她执一白子轻轻击打玉桌,半响才启口:“真儿,你来白灵山多久了?”
“十三年零四月五天。”秦真略加思索道。
“你不是一直想着远游四方吗,今日为师准你,下山去吧。”
“真的?谢过师父!”秦真眉宇间喜悦飞扬,当即弯腰拜了下去。
“你下山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了。”苏澈白淡淡道。
秦真满脸的喜色骤然散去,不解道:“师父您说什么呢,待徒儿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少则数月,多则一载,徒儿一定会回来的。”
苏澈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秦真有些急了,一甩衣袖,大声道:“那我不走了,就在这陪着师父!”
苏澈白轻声叹了口气,缓缓闭上双眼。
“神州裂九国,待何时归一,你再来见为师吧。”
秦真红了眼睛,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在嘴边吞了回去,他倾身倒地一拜,而后下山离开这片生长了十三年的地方。
残阳西坠,红霞染遍半边天穹。绝壁之上,不知何时伫立着两道修长的身影,静默着看着那位少年郎远去的背影,沐浴着金色霞辉。
“他就这么走了,你这做师父的就一点儿不心疼?”南宫青玉斜瞥了瞥身旁的白衣女子。
“十三年,我将这孩子亲手带大,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只不过他不属于这里,从哪里来,还是要回哪里去的。”
“你教他习读天文地理,兵法武学,传世文章,这些并非没有目的。而今天下愈发不安定,九国国主,何人不想要整个神州疆土?这是群雄并起的时代。”南宫青玉眯起了眼睛,他放眼望向遥远的天际。
“池鱼入海,竞逐龙门,这是必然之事,至于能否化龙登天,我对他有信心。”
“你就这么相信他么?别忘了,当今的诸国也不乏天纵奇才,他们可都是应运天时而生的人。”南宫青玉笑了笑。
苏澈白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同样勾起了唇角。
记得九年前,她问过刚从战争与死亡的阴霾下挣脱出来的秦真,他想要什么。
那时只有十岁的孩子手握一部史书,眨着一双清澈如蓝天的眼眸,坚定地回答道:“我要还整座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对了,我想知道若你赢了棋局,你会怎么做?”苏澈白问道。
“大鹏去往的是九霄天际,而非山林草野,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秦真和当年的他真的很像,我甚至有时候看这孩子会出神,有种他又回来了的错觉,难道说......”
苏澈白合起了双眸,轻轻点头。
“不要也死了就好。”
少年最后一抹残影消失在道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