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食堂设在东边木楼的三层。
一整个平层被全部打通,大堂中整整齐齐地摆着方桌,每个方桌共配有四把椅子。
玉瑶等人来的时候,大堂内已经坐了不少人。
她刚一进屋,嘈杂的大堂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显然玉瑶的到来远在他们意料之外。
众人慌张的停止了手中一切动作,纷纷站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瑶。
甚至有人笨手笨脚的,站起身时太猛,打翻了饭碗。
瓷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安静的大堂内格外清晰。
但没有一个人嘲笑他,甚至连朝他那边看的都没有。
玉瑶的脸上似乎有股魔力,将所有人都石化了一般。
不过这也难怪。
行衍朝向来以礼为尊,十分注重长幼尊卑。
像是玉瑶这样不恪守礼节的贵族,而且是一城之主,实在是有些罕见。
玉瑶朗声道:“大家不必拘谨,我也是来吃饭的,不用管我,继续用餐便好。”
玉瑶说完,大堂先是一阵沉默,继而响起阵阵轻微的低语。
沈觅有尘息在身,听得十分清楚。
“二小姐怎么会来跟我们一起吃?总不会是美味佳肴又吃腻了吧?”
“别胡说,二小姐素来平易近人,体恤下属,肯定是见咱们辛苦,才莅临慰问来得。”
“中午不也是,特意将大厨做得饭菜分给咱们吃,以前跟别的大官什么时候有过这待遇。”
“你想吃啊,不怕中毒吗?”
“中毒又怎么了,有高阶尘师帮着解毒,这肯定也是二小姐的意思,要不然谁会浪费力气给咱们这些小人物。”
“二小姐可真漂亮,我要是能娶到这样的老婆就好了。”
沈觅一愣,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他抬头一看,正见王池门牙外突,口中涎水不断,痴痴地望着玉瑶。
沈觅生怕涔儿看见了赏他两个巴掌。
连忙说道:“少城主,咱们在这站着他们肯定不会吃饭,还是先找个地方坐下再说吧。”
玉瑶点点头,四下看了一圈,见墙边靠窗的位置还空着,说道:“就那吧。”
三人落座,涔儿问道:“小姐想吃什么,涔儿吩咐后厨去做。”
玉瑶看了看大堂的中间,说道:“那不是有大锅饭吗?给我盛碗稀粥来就行。”
涔儿急道:“小姐你怎么能……”
话没说完,便听沈觅阴阳怪气地说道:“傻涔儿,想了一路还没明白你家小姐什么意思吗?”
涔儿瞪他:“你才傻呢,你肯定也不明白,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了!”
沈觅耸耸肩,道:“我聪明绝…,呃,聪慧过人,怎么可能不明白?”
沈觅摸了摸这一世还算茂密的头发,总觉得聪明绝顶不太像是什么好词,便换了个说法。
涔儿不服气地道:“那你倒是说说,小姐是什么意思?”
沈觅撇撇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涔儿气结,眼见就要破口大骂。
玉瑶看两人像是三岁小孩一样斗嘴不由好笑,笑着打圆场:“好啦好啦,还是我来说吧。”
“等等,”沈觅脸上浮现出一丝坏笑,看向涔儿。
“涔儿姑娘,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涔儿没好气地说道:“赌什么?”
“就赌我知不知道少城主在想什么。”
“如果我知道的话,你就帮我盛饭,我要是猜错的话,任凭你处置。”
其实涔儿知道沈觅应该能猜出玉瑶的想法,只不过沈觅洋洋得意的样子让她十分不爽。
沈觅此时抛出赌约,涔儿并没有信心取胜。
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又没办法收回。
只得硬着头皮道:“赌就赌,到时候你可别赖账。”
沈觅嘿嘿一笑,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你这么爽快,那我今天就好好教教你。”
“正所谓,大隐隐于市,把一滴水藏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放进海里。”
“少城主的目标太过明显,她吃得每一顿饭,都有专人准备。”
“从用料到烹饪,从装盘到上桌,中间有太多的步骤,只要一个步骤除了差错,少城主的安全便得不到保障。”
“大锅饭虽然更容易接触,但却也更难下毒,坏人不知道少城主要吃什么,总不能将所有的饭菜都下毒吧?”
涔儿听他说得在理,心已经凉了半截,却还是不死心地说道:“为什么不能在所有的饭菜里下毒?”
沈觅无奈道:“下毒者不是自己人还好,若是自己人,他难道想把自己也毒死吗?”
“而且,大锅饭数量太多,再毒的毒药也会被稀释,除非加大计量。”
“据我所知,这世上最毒的毒药,要想毒死一百人,也得一大包。”
“你觉得有人拿着一大包白面在每个饭菜里撒来撒去的,会有人不发现吗?”
“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涔儿听得出神,一时间忘了赌约的事,追问道:“是什么原因?”
沈觅用筷子敲了敲空碗,说道:“那得等你给我盛完饭之后我再告诉你。”
涔儿冷哼道:“你说得再有道理,也不见得是小姐心中所想,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说着,涔儿一改对沈觅趾高气昂的表情,可怜巴巴地看向玉瑶。
玉瑶却冲她点了点头。
“小姐~”涔儿见胜利无望,索性耍起赖来,声音九转八绕,直叫人听得骨头发痒:“你偏袒他,明明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对不对?对不对?”
“好啦好啦,”玉瑶捏了捏涔儿鼓起的腮帮,笑着说道:“沈大人虽心思缜密,但也的确还有一处疏漏。”
涔儿眼前一亮,连忙问道:“是什么?是什么?”
沈觅也有些奇怪,不由看向了玉瑶。
玉瑶嘻嘻一笑,牵动着长睫微颤,“那给我做饭的五个庖厨都被高大人绑了,我不来这里吃饭,谁给我做?”
对啊,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沈觅兀自哂笑。
“还是小姐想的周全,你呀,就是个半吊子水平。”涔儿扳回一局,得意地叉着腰。
玉瑶道:“我心里所想,沈大人猜对一半,这赌约算你们二人打平,互不相欠。”
“不过,沈大人是我的门客,按礼涔儿应当给沈大人盛饭。”
“去就去。”涔儿赢了面子,也不那么计较,说道:“你要吃什么?”
沈觅想了想,说道:“羊头蹄、酸醋辣腰、五味蒸面筋、羊肉水晶饺、烧包肉锅、花椒油炒白菜丝……”
“哎,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涔儿头也不回地走了,根本不给沈觅说完的机会。
玉瑶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说道:“涔儿自幼便跟着我,我们两人一直都像是亲姐妹一般,难免比普通的侍女刁蛮一些,如果有地方得罪沈大人,还请你多多担待。”
沈觅心中大呼冤枉。
这些菜自从进了大堂之后,我都已经看了好久了。
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这点最多也只能吃个半饱。
涔儿运了两三趟才终于将沈觅说得这些菜全都搬来。
她记性倒是不错,沈觅说得她一样没有落下。
当然不包括后面没有听到的。
饭菜上桌,沈觅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想要夹一口尝尝。
涔儿打开他的筷子,瞪他道:“你懂不懂礼数,小姐都没动筷子,你着什么急。”
“我这叫试毒,”沈觅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你待在少城主身边这么久,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将所有菜都尝了个遍。
涔儿被怼的无话可说,只得单手支着下巴生闷气。
半晌,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刚才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什么?”
沈觅嘴里塞满食物,嘟囔道:“那肯定是因为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东西——钱呐。”
“‘婪相思’我不太了解,但市面上比较厉害的毒药,像鹤顶红这种,一钱就要就要上百两银子,要想毒死这么多人,怎么也得花个几千上万两。”
沈觅揶揄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人傻钱多,一点都不在乎钱的吗?”
玉瑶笑道:“你们两个吵嘴的样子,倒像是一对儿欢喜冤家,不如等这次回去,我让父亲赐婚于你二人。”
“你二人都是我在内城最为亲近的人,若是能喜结连理,那我可得高兴地睡不着觉了。”
“不行!”
沈觅和涔儿前所未有的保持了一致的口吻。
涔儿撇嘴道:“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可得是英俊不凡,武功盖世的大英雄,我才不要嫁给这种家伙呢。”
玉瑶调笑道:“是哦,我差点忘了,你想嫁的人是商师哥。”
涔儿被玉瑶说中心事,脸色顿时红如苹果,低声嗫嚅道:“我,我才没有,奉璋大人那种传奇人物,也只有小姐能配的上,涔儿就一辈子服侍你们两人就好。”
沈觅嘴里的一口饭差点没喷出去,没想到涔儿眉清目秀的,竟然还有这种刺激的愿望。
玉瑶笑道:“你呀你,真不知道商师哥给了你什么好处,每次说到他,你都跟犯了花痴一样。”
涔儿不服气,嘟着嘴说:“小姐你还不是一样,每次说到姓沈的,都是……”
涔儿话说一半,自知不妥,连忙闭上了嘴。
沈觅默默地吃着饭,为了避免尴尬,假装没有听到,心里却止不住地在狂喊:“说啊,你倒是说完啊。”
玉瑶却并未在意,她轻轻地说道:“我与你不同,我对沈大人,是由衷地敬佩。”
“沈大人,你可知,为什么我虽然贵为少城主,但在你之前,一个门客都没有?”
沈觅脑袋里还想着刚刚涔儿的话,突然被提问,一时反应过不来,含着半块羊肉,连忙说道:“哎,在,在呢,属下不知。”
玉瑶笑了笑,但转瞬,脸上便浮现出一丝忧愁。
“其实,母亲和姐姐都不是很喜欢我。”
沈觅一愣,不知道嘴里的半块羊肉该吐掉还是咽下去。
他总觉得少城主说正事时自己嘴里嚼着饭不太礼貌,只得将羊肉抵在舌根,不敢动弹。
“未光亭中,你虽然是第一次见姐姐和母亲,但也应该能够看出来吧?”
的确,大小姐琼华在还没有指认玉瑶的钗子是假的时候,沈觅便觉得她对玉瑶不是很好。
但那时玉瑶和她很亲近,让沈觅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我一直想要一个温馨的家庭,所以总是装得和她们很亲昵,希望能够用热情感化她们,但却处处遭到排挤。”
“也正因如此,在内城,没有人敢做我的门客。”
“但沈大人不一样,”玉瑶冲他笑了笑,说道:“你宁愿得罪她们,也要维护我,和我站在一起,这就是我信任你的原因。”
沈觅心中不由哀叹一声。
自己虽然已经快二十岁了,但到这个世界还没多长时间,这些事真不知道。
你收我为门客的话倒是提前说一下啊。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沈觅只好嘿嘿笑道:“话也不能说得太绝,毕竟血浓于水,我相信,只要少城主以真心相待,她们早晚会被你感动的。”
玉瑶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没用的,我曾听母亲背地里评价过我。”
“她说我是孽子。”
“罪孽的孽。”
行衍朝施行一妻多妾制。妻在家中的地位很高,与夫平等,非重大过错,不得轻易休妻。
妾的地位则低了不少,仅相当于不用干活的丫鬟。
——《浮世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