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馆的牌厅有四个,取的是梅兰竹菊四字,往日只要寿宴,聚会,或有了不得的贵宾,那在酒过三巡,舞池狂欢后,接下来的便是旷日持久的牌局。
中国人的麻将讲究因地制宜,各地规矩皆不同,譬如广东麻将有爆和(封顶),意为是指定多少番为顶;四川则是素麻将,不可以吃,一炮多响;北京又有种民间玩法胡吃乱碰都可以,自摸点炮都能胡;而上海麻将又称敲麻,可吃、碰、杠,但必须先敲(报听)才可以胡牌。
“栀子小姐初来乍到,就坐靠门口的这个位置吧,又阔朗又敞亮,那齐亚夫人您坐对面,我和萼雪坐左右首吧!”崔丝太太安排完座次,威廉管家便端上来茶点,那是一个中式攒盒并一个西式果盘,攒盒是八瓣梅花的样式,里面是使馆厨子做的西点还有萼雪带来的栗子糕,青团等,果盘则是切成薄片,又用银签子串好的菠萝苹果。
“亏得萼雪想着我们爱吃栗子糕,买了这许多,菠萝也是水灵新鲜的很呢!”那齐亚夫人拈起一块菠萝放进嘴里,边吃边笑。
“我看谭夫人秀雅随和,言谈举止颇有你们中国人常说的林下风度。”说话的是栀子小姐。
“栀子小姐实在过奖!”萼雪谦逊的笑了笑。
“她呀!可是我们使馆的舞会QUEEN,舞跳得好,外语又讲得好。”崔丝太太一席话,萼雪倒有些脸红。
“唉,我还差点忘了,这兰花厅怎么能没有兰花,威廉,去把园子里的白玉兰折一支来插上,我们也好风雅风雅!”崔丝太太朝管家招了招手。
“我看园子里的玫瑰也开得极盛,不知是谁起意种的那两个稀罕品种?”萼雪突然想起园子里的那些玫瑰。
“能有谁,还不是詹姆士,说什么就想念在英国种的那些玫瑰,所以请人移栽了些过来,可你看,开得七零八落,难看得很!”崔丝太太似颇有怨言。
“草木繁花,热土难离,说到底是不能离了家乡的~!”萼雪摸摸手中的牌,愣了愣神。
“二条~”崔丝太太已经开牌了。
“碰!”那齐亚太太直接碰了二条的刻子。
萼雪看了看手中的牌,八牌四对——万牌一对,条牌一对,筒牌两对,需要拆开一对打出一张。
“那齐亚太太搞不好是要做条子,崔丝太太应该想着筒子或者万子~!”咂摸了两下,萼雪打出了条子。
栀子小姐自摸一张,打了张筒子。
“碰~!”崔丝太太凑出了三筒的刻子。
“崔丝太太今个儿好手气。”那齐亚太太又丢出一张六筒。
“五万!”萼雪丢出张万子。
“碰!谢谭夫人!”栀子亮出了五万的杠子。
“我今个儿既来送糕点水果,又送杠子来了不是~!”萼雪自嘲的笑道。
“你回回送那些新鲜水果来,我倒是吃惯了,好比这菠萝,我原不爱吃,没想着,吃多了竟也合口味。”崔丝太太是欧洲人,吃惯的是葡萄苹果之类。
“这不是中国那句老话,日久生情。”那齐亚太太打趣道。
“瞧你~!什么日久生情,专讲些肉麻话。”崔丝太太笑道。
“年前关税自主了,这进来的水果也多了好些,还都是些没见过的,可惜水果这东西不能久存,吃的就是口新鲜。”萼雪吃不惯菠萝刺刺的口感。
“这要在你们溥仪皇帝那会儿,关税自主?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三万~!”崔丝太太打了张万子。
“吃~!”栀子小姐多了条顺子。
“听说前个儿胡院长被拘了。”那齐亚太太突然来这么一句,其余三人皆愣了愣。
“你耳报神倒灵通,我前几日也听说过此事,只是眼下时局混乱,比起其他事,这事儿倒不是什么顶天的大事儿了。”崔丝太太嘴角扬起,轻笑了声,又打出张三万。
“怎么回事,老蒋自个儿后院又起火了!”栀子小姐摸了张牌,见是八条,又打了出去。
“话不投机,一拍两散也是寻常,可眼下的局势,无论要怎么治理,都是拳头硬的说了算。”萼雪打了张五条,摸到张九万,凑成了三张九万的刻子。
“说起来,安徽的那个革命根据地,这势头眼见日盛了!”栀子小姐又摸到张好牌。
“穷人能办成什么事儿,无非靠的就是人多,就跟那些游行的工人学生一样,想着蚂蚁啃大象。萼雪,你可提醒着你们家老爷,千万不要答应那些工人提的条件!”崔丝太太打了张七条,牌丢的很用力。
“唉~!我人微言轻,老爷岂会听我的,我能做的,无非只是来跟你们打打牌,抱怨抱怨。”萼雪打了张五条。
“你还别瞧不起蚂蚁,如今平分天下,可应了你们中国的那句老话——秤砣虽小,也能四两拨千金。”那齐亚夫人打了张七万。
“哈哈~!这话认真讲的?眼下这时局,要保住不被瓜分都难咯!”崔丝太太语带轻蔑的大笑起来。
萼雪听到这话,脸上也没表情。
“八万!”她心不在焉的丢了张牌。
栀子小姐矜持的捂嘴一笑:“碰~!谭夫人莫不是看我初来乍到,有意要把甜头我吃!那我可不客气了。”
崔丝太太气呼呼的丢了张七条出来:“今个儿我手气也不好,摸了几张都是这些冤家。”
萼雪见崔丝太太有些恼,便有意的扔了张五筒出来。
“碰~!哎,可让我逮着了。”崔丝太太转怒为喜,又开心起来。
“可不兴这样喂牌,再这样,就罚!”那齐亚夫人敲了敲桌沿,假装嗔怒道。
“我这哪儿是喂牌,不过是摸到什么打什么!眼见手里虾兵蟹将也凑不出个局,何苦还留着琢磨。”萼雪笑着解释道。
“你也太仔细了些,这局要赢,也是~她!你盯着我作什么!”崔丝太太朝栀子小姐努了努嘴,只见栀子小姐台面上凑了二五八万三副刻子,还有条暗杠未开。
“这就是闷声发大财,学着点!”崔丝太太又打了张三条。
“碰!”
那齐亚夫人抱怨道:“眼下还谈发财?我们家那位前些日子去了趟天津,结果又灰溜溜的回来了,说是最近要变天,天津的生意要歇歇。”
“又怎么了?”萼雪好奇的问。
“你们中国人的事,要是自己解决,那也是幸事.......”那齐亚夫人并未多言,只瞟了眼栀子小姐,只见她气定神闲,面泛桃花的自顾打着牌,对席间的话仿佛充耳不闻。
“眼下呀还是上海好,叫你们先生多在上海呆着,别成日家往时局乱的地方跑,另外什么时候去欧洲了,再给我捎条麝香牛毛披肩,我可喜欢的紧!”崔丝太太叮嘱道。
那齐亚太太不置可否的嗯了声,说起上次那条披肩,原是感谢崔丝太太动用自己人脉,给那齐亚先生的一船茶叶进英国开绿灯的,先想着送支名表以表谢意,谁知崔丝太太指定要一条麝香牛毛披肩,那齐亚先生了托人找了个把月,最后才在一位名叫路易·贝利尼的收藏家手上买到,花了整整三千大洋。
“众位太太,失礼了,自摸六万,胡了!”栀子小姐凑齐了四对刻子的碰碰胡,手上又有一对东风,一刻北风,胡了混一色的碰碰胡。
“这牌也是喜新厌旧不成,一上来就给新客人自摸胡?”崔丝太太敲了敲手里的牌,怨道。
“看崔丝太太这话说的,使馆里的牌少说也有几十副,拿什么象牙的,和田玉的,青白玉的轮着使,我就不信个个喜新厌旧,实在不济,把去年杜老板独独送给您的那副翡翠麻将拿出来给大家开开眼,还怕不能胡牌?”那齐亚夫人打趣道。
“看你这守财奴的德行!我那点家底儿,你倒是比我还清楚。”崔丝笑骂道。
“莫怪我们眼红,就说太太手上这对花丝嵌鸽血红的马蹄镯,怕是慈禧太后再世也没这样的好东西。”萼雪指着她手腕上的镯子道。
崔丝太太有些得意的扬了扬手腕儿,笑道:“这镯子的由来倒是段故事,只可惜呀,送这镯子的人如今不在了,故事说了也白说。”
说罢,她摩挲着镯子,似勾起心事。
其他人见状亦未再问,牌桌上八只纤纤玉手搓洗着竹背象牙麻将,乒乒乓乓的声音混着太太们的说笑,刺啦啦的空气似乎都温柔富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