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谭公馆出来,走的是花园道,沿路的法国梧桐正飞着白絮,那蓬松的絮丝,在阳光下映出毛毛的触须,像飞着的虫,漫天的爬着,美得令人心惊。
“少奶奶,今天南京路有人游行,我们改走肇嘉浜路吧!”司机刘师傅扭头道。
萼雪点点头,将车窗玻璃的蕾丝遮阳帘拉了严实,虽说上海如今仿洋人讲究健康美,流行把皮肤晒成偏棕的蜜糖色,但她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诗——“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所以她还是爱白净多些。
与她同坐后座的丫环是喜儿,一张娇憨小圆脸,梳了根乌溜的粗辫子,与鸢儿一般是洋蓝色圆领襟衫,胸口上却多了根蝴蝶扣的银别针。
“前几日让你寻空儿去取的香水可拿到了?”萼雪平常出门极少带她,见她今天打扮上似颇用心,便问了句要紧的事。
“......这两日太太身子不舒服,忙着伺候太太,就给忘了......”喜儿被她忽然这么一问,陡然失措起来。
“让你办点小事,你丢三落四,临到头,倒把太太拉出来挡刀。”萼雪听到这话,有点恼。
喜儿撇撇嘴,怨道:“那日奶奶同我说了,我便要来,可听妈妈说南京路这些天乱的不行,所以一耽搁下来就忘了。”
“天要下雨,人要吃饭,学生想进步,工人要游行,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倒全被你拿来讲理由,说到底都是你办事不力!”萼雪气她总是找理由。
“是~!”喜儿有些委屈的点点头。
“你呀!虽说是丫鬟身,也是个小姐命,爹妈都是府里的老人,从小到大不愁吃穿,老爷太太又敬老怜下,看你父母的面子,不让你去外头伺候,单单让跟着我,说来也几年了,还是这么着三不着两的!”她对丫头的调教只在于性情,若性情机敏,聪慧,往往做事做人就游刃有余。
“少奶奶要是急着取香水,可以从南河巷里穿过去,走百货公司的后门,也碰不到游行的那群人。”刘师傅建议道。
“我倒不是怕游行,学生工人总不会伤害百姓。就怕警察局来维安,两方动了干戈,打得人群四散,里面又混进去两三个间谍,射了暗枪,死了人,那就乱套了。”萼雪对于上海的时局,不无担忧。
“听少爷说这次是复旦大学学生会和上海工人工会一起组织的,在警局做了报备,是文明游行。”刘师傅跟着少爷出入,多多少少知道些新闻。
“那赶紧取了吧!”喜儿想把差事赶紧办完。
眼下无他法,萼雪也只能点点头,又不放心的叮嘱着:“刘师傅,待会你把车停到僻静位置,别张扬。”
“好的,少奶奶!”
不多时,车子拐进肇嘉浜路岔口的一条巷子,这种上海老巷弄她还没来过。
方才大马路上洒满阳光,巷子里却一片阴暗潮湿,许是好的新鲜空气也不愿进来,这巷子里闷臭得很。
她有些仓皇的掏出帕子捂住了口鼻,那帕子被柜子里的薰衣草香包熏过,熟悉的味道给了她安全感——川流不息的大马路,琳琅满目的新新百货,人潮汹涌的大光明影院,似乎都在这一缕香味中浮现,将她稍稍拉回了她习惯中的上海。
“少奶奶不舒服吗?”刘师傅从后视镜里看到将口鼻捂得严实的萼雪,问道。
“......这巷子里气味腌臜得紧。”萼雪有些尴尬的应着。
一旁的喜儿闻言,忙从随身的木柄暗花提包里摸索出一瓶香水,拧开瓶盖,在汽车狭小的空间洒了几洒,那股白玉兰混着栀子的浓香令人瞬间打了个机灵,鼻腔深处热热的麻痒起来,一个喷嚏便应运而生,打出了飞溅的唾沫星子。
萼雪忙摇下了车窗,香水浓了就是臭,淡了就是香,说起来也矛盾得很。
“鬼丫头!这香水定是太太赏的,难道太太没教你香水只需喷上一星半点即可,像你这样不要钱似的洒水,人都给你熏死了!”萼雪有些恼,一是气喜儿冒失,二是气太太竟拿自己送的香水赏了一个丫头。
“太太只说是好的.......”喜儿一手扇着风,一手掩住口鼻,粉脸涨的通红。喏嚅着道。
“鸢儿姑娘呢?她平时常跟着少奶奶,怎么今天不在?”刘师傅见今天带了喜儿,不免有些奇怪。
“鸢儿有其他事,喜儿也机灵,多带出来历练历练就好了。”萼雪身边的丫头,当时从北平带过来的有两个——春儿嫁了,早跟着婆家人去了天津卫,鸢儿死守着她,说是离了小姐不惯,如今也二十出头了,前些年太太有意收了她给囿维做妾,因宥维新思想,笃定一夫一妻制,才作罢。
这喜儿是后面拨来的,因太太看她生的体面,又听话,便赏给了小夫妻,指望她在囿维身边伺候几年,等囿维看顺眼了,转了心性,再收做房里人。
“下回还是鸢儿姐姐陪少奶出门吧......”喜儿脸皮嫩,此时有些过意不去。
“算了,也怪我平日没教你这些,以后你跟着你鸢儿姐姐好好看,好好学。”喜儿总归是她的丫鬟,批评太过也就是揭自己的短,便只能点到为止。
正说着,刘师傅突然把车刹住了,只见巷子中间扎眼的站着堆人,原来有处平房塌了,正在修缮。
几个黑黢黢的工人光着膀子正在干活,见到有辆漂亮的小汽车开进来,就都看稀罕似的偷眼瞧,喜儿被看得发怵,刘师傅见状狠狠摁了几下喇叭,刺耳的喇叭声似乎惊醒了那几个工人,他们又手忙脚乱的干起活来。
“怕是堵这儿了,眼下要么插进别人院子里借地儿拐弯儿回去,要么让喜儿下车步行去取了,往巷子深处直走百步路就到了百货公司后门,看门的是个戴轱辘眼镜的老头儿,耳背,给他看看百货公司的兑票就好了,他识得两个字。”刘师傅扭头建议道。
“行,那......我下车去取。”喜儿有些怯怯,车不能没人看着,刘师傅不能走,少奶奶又不方便抛头露面,只能她一个小姑娘去了。
“我和你一起!”萼雪没犹豫,也下了车。
“少奶奶还是呆在车里把!?”刘师傅忙探出头劝阻。
“没事,那车里的味道熏得我心慌,我下来走走,透透气。”她不是旧式女子,从小就和男孩子一起上学读书,没那些裹脚少奶奶的封建思想。
这巷子细长,大白天也暗得很,路两边都是破旧的红砖瓦房,墙上糊了些黄泥遮风,不想有的地方没抹匀停,倒像泼了些牛屎,稀烂的挂在那儿,屋檐又极矮,青瓦片里存的残雨水,天晴了还是滴滴答答的淋漓不断,人走过去,凉嗖嗖的雨水偶尔滴进脖颈里,着实叫人难受。
“哗啦”一声,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出来倒馊水,脏水冲着水沟里的绿霉,慢悠悠的往前淌,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正在地上玩弹珠,见有人来,吓得忙散了,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从篱笆缝里探出头来叽叽喳喳议论着。
“在北平的时候~也是这光景!”萼雪突然想起来,只是北平的孩子总是挂着绿鼻涕,笼着破夹袄的袖子,眼神更是怯怯的让人心疼。
“好心的太太~太太~”萼雪的手提包被人拽住,回头一看,吓得倒退了几步。
一个畸形的乞儿正拉扯着她的提包,那乞儿脖子肿大的吓人,像个晃荡的水球,里面黄色的脓液把皮肤都撑得透明了,豁了缝的嘴淌着细长的口水丝,两个眼睛只余下一个,残缺的那只是个窟窿,半截眼皮随着他的胳膊摆动,帘子般的颤。
“走开!!走开!!”喜儿忙驱赶着他,萼雪有些心惊的捂着胸口。
这是上海滩的“丐帮”,专拿没爹妈的流浪儿弄残疾,每日天不亮一车子拉到南京路,黄浦江边,或者租界入口处,哪里人多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
这其中往往还有个丐头管着,乞讨得钱少了,轻则挨打,重则连夜一麻袋丢到江里,生生死死都跟蝼蚁一样悄无声息。
“喜儿,施点小银角他,别纠缠了,待会都凑上来了。”萼雪边说着边往前走。
“拿去!快走!”喜儿从包里拈出两块银豪,丢在地上,有些厌弃捂着口鼻驱赶着。
小乞丐捡起银角,舔了几口,确认是银的,一拐一拐的走远了。
等提心吊胆的两人终于摸到了新新百货后门,就见一老头躺在把破椅子上打盹。
老头姓付,是南河巷的老居民,民国9年的某天清晨,浓浓的雾气还没散,他跟着汹涌的人潮赶到上海港看轮船卸货,海风还冷着,一艘杀气腾腾的巨轮就开进了港,这轮船太大,像破浪寻猎而来的黑兽,行的缓,每一步却那么实,狰狞而优雅。
一声拉得老长的汽笛,像绳子拴住了他的颈脖,吊着他的命,他又兴奋又害怕的捂住耳朵,眼睛里汪汪的淌泪,继而疯魔般的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群哄笑起来,两个阿飞看他又老又痴,将手里的哈德门烟蒂子狠狠地弹了过去,火星烫得他一惊。
——便醒了。
“老头~!老头~”鼻子里嗅到一股白玉兰的香气,又听到女人的声音,他抖了一下,恹恹的睁开眼睛,原来刚才在梦中。
“老头~!这是兑票,开门放我们少奶奶进去!来拿香水,顶要紧。”喜儿拿着兑票在他的轱辘眼镜前晃了晃。
“哦哦~!好!”他吃力的撑起身子,因常年睡在巷子风口里,他的关节嘎嘎作响。
等那两位贵小姐进去,他有些鄙夷的吐了口唾沫——“假洋鬼子!”仍旧躺回椅子上,晃晃悠悠的继续打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