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长江以南的地界,那春雨应着时节,飘飞不绝,偏又细软得像头发丝儿,牵丝挂蔓的扰了一城烟絮。
彼时的上海,总在雾雨淫淫中,摩登城市的曲线在模糊中悸动着,似酝酿着一场惊世赅俗的变化,又似会阴霾散尽一片晴好。
“嘛~!挡奏~!嘛~!挡奏~!”——徐家汇路传来担贩的穿行叫卖声。说的是上海话,卖的是糖粥。
16号的谭公馆本安静着,听到声音,二楼的窗帘拉开了,一位凤眼柳眉的古典美人儿看了眼楼下,转头对着外屋唤了声:“吴妈~!吩咐厨房做道糖粥。”
每天早餐的一碗红豆糖粥,一碟南翔小笼包,几块奶油蛋糕和一壶英国红茶,开启了她谭少奶奶一天的沪上精致。
她是五年前跟丈夫宥维搬来上海的,起初是极不惯的,因上海人娇矜,爱仿西洋做派,别人喝茶,上海人饮咖妃,别人吃鱼放辣,上海人吃鱼放糖,骂人也是一绝——“色三滴”,翻译来就是十三点,你以为侬有计算头脑,骂人都是阿拉伯数字,殊不知是骨牌的幺五幺六,合在一起正好是十三点。
有一句——“侬是幺五幺六,有点颠~!”本来骂人的话,上海人就说的九曲十八弯,外地人听不明白,吵起架来都得咂摸半天。
因这些原因,她颇不适应,后来见上海外国人多,耳边每天都吹国际风,租界里日日有舞会,加上各种摩登的衣食住行,久久,把北平的老街陋巷硬生生比了下去,便也越住越喜欢了。
一位梳蓬头,蓝布衫子的妇人端了盘茶点过来。
“少奶奶!少爷早起去了厂子,说是纺织厂的工人又罢工,要求补发去年的节敬!老爷为这事儿也去会警署的那几位先生了。”妇人叫吴妈,是老上海,夫人特意拨过来伺候的,虽不如管家刘贵那样长目飞耳,却也知道最近不太平。
“又是钱?难道他们不知道厂子要应付那些密斯特们就已经入不敷出,还别提打通警察局的关系,税务局的脉络,又是一笔笔花销出去,天天这么闹去,厂子垮了,难道他们喝西北风不成?”阮萼雪拈了块奶油蛋糕放嘴里,觉得腻得慌,又抿了口红茶,嘴上的抱怨就多了:“眼下是民国,讲法律,讲科学,讲民主,可不是讲市井流氓的无赖泼皮,上海政府还得看密斯特们的脸色,那些工人就敢不服洋人的管?”
“唉~!少奶奶娇养,不知道外头的艰难。俗话说:‘狗急还跳墙呢!’那些工人饿的前胸搭后背,哪里还管什么洋大人,就算大清朝卷土重来,老百姓也是要先吃饱肚子的。”吴妈过来替阮萼雪斟茶,偷眼看她脸上的神色,见似乎心情尚好,便又道:“这说起来,我侄儿也是在六华纺织厂上班,做“那摩温”的,往年每月总有三十块大洋。今年开始,厂子里就只给二十块,他是个男人,在外面要请客吃饭,在家要养老婆小子,一月剩不下几个钱儿,到头还要我那一把年纪的姐姐姐夫贴补!”见萼雪不言语,没有打断的意思,吴妈便忙接着说下去:“少奶奶素日敬老怜下,若是能在少爷面前开开口,给提携提携......您侄儿将来发达了,少不得做牛做马回报少爷少奶奶!”
从我侄儿变成您侄儿,从前胸贴后背的工人到提携加薪的监理,萼雪听在耳里却只顾喝茶。
半晌,她放下明顿的骨瓷茶盏,回头一笑,道:“吴妈,这事儿得等少爷回来做主,你先别急,他眼下也是火燎眉毛,什么事都要缓缓说,只要厂子安宁了,加工钱只是账本上添一笔,想来不碍事。”
她祖上是纵横天下的晋商船帮,几十几百大洋在她眼里就是桌上糖醋鱼的眼睛,别人或许吃得有滋味,在她眼里就是厨余,只因她的筷子只挟向鳃盖后的那片月牙肉。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谢少奶奶体恤!”吴妈又是念佛,又是拍手,笑得跟颗老核桃似的。
萼雪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可笑,扭头喝了几口茶,似想起什么,道:“对了,去把那件泰西缎的月蓝色曲襟旗袍熨了,我待会要赴使馆崔丝太太的牌局。”
来上海这些年的进益,最值一提的,便是牌局上认识的这群太太——崔丝太太自不必说,英国大使夫人;那齐亚太太——法国大船商的印度情人,手腕上的那几圈翡翠并黄金的镯子,气派得吓人;再者如董高参的夫人蒋必清,工业医院院长夫人黄莺絮等。
富太太们爱打麻将,在意的自然不是毛钱角票,而是牌桌上天南地北的家事国事,时髦精致的吃穿用度,又有些牢骚需与人分担,所以这牌局是旷日持久的,比戏台上的昆剧还咿呀缠绵。
说话间,进来个颇清秀的丫头,手上捧着瓶白玉兰,边走边道:“奶奶竟和我想的一样,那件泰西缎的旗袍早给您熨好了,刚挂起来喷了玫瑰花露水,首饰匣子我也给您开了,因早上老爷少爷调车出门了,现只剩了刘师傅在,我唤了他地在楼下候着,开的仍旧是太太出门时那辆福特汽车。”
“啧~!这鸢儿姑娘,做事就是妥帖,色色想得周到,少奶的陪嫁丫头就是比我们这起子粗笨人利落!”吴妈不住夸赞,眼睛上下打量鸢儿,似是越看越喜欢。
“昨个儿让你备好的糕点可齐全了?”阮萼雪从花瓶里抽了枝玉兰,低头嗅了嗅,那香味儿纤细、清幽,又夹杂着淡淡的脂粉气,活像月牌上的旗袍女郎,有种若即若离的女人味。
“备好了!凯司令的摩尔登糖,乔家栅的猪油百果松糕,沈大成的青团。另外还有一篮子菠萝,刚从广州的船上下来,表少爷就巴巴儿的送了来,说是给府上吃口新鲜。”鸢儿说的表少爷,名唤谭宥新,是上海港的船商,家里有几条货船。
“劳他费心,那菠萝你拣两个顶好的,跟糕点一起,我待会送去使馆。”阮萼雪进了卧室更衣,似想起什么,又唤了声正待上楼的吴妈,“吴妈,替我向太太告罪,说我赶着出门,这会儿就不去请安了。”
上海虽是簇新的摩登城市,然而谭公馆仍旧是明清的旧俗,儿子儿媳晨昏定省是孝道,中国人就算被打趴了,骨子里的礼仪忠孝也支棱着。
“太太还未起呢,她这几日身上不好,想来是费神操心厂里的事了。”吴妈回道。
“厂里的事还有我和囿维,爸妈年纪大了,太操心总归对身体不好,中午吩咐厨房做道五福安神汤,别搁糖,多多放些参片麦冬,炖好了给太太送去,就说是我的孝敬。”萼雪叮嘱着。
“是!”吴妈领命去了。
“少奶,待会去使馆的路上要经过南京路,听说少爷在那里跟工人代表交涉,你不去瞅瞅?”鸢儿边拿掸子拂着萼雪身上的旗袍,边建议道。
“你们少爷又不出面调停,只是警局的人挡在前头,就算去了,也见不着少爷,何苦多生枝节。”萼雪从首饰匣子里拣了对冰种的翡翠耳环,在镜前比着,那耳环是四喜如意葫芦的旧样式,据说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时,一位老太监偷出来变卖的,深宫瑰宝久经辗转,流落到了谭公馆的女主人手里,现在又传给她的儿媳,总不算明珠暗投。
鸢儿将西洋穿衣镜扳了个朝光的角度,正对着萼雪,只见镜中那月蓝色的泰西缎浸了日光,竟发出淡蓝的柔晕,与那对透绿发青的耳环相映生华,把镜中人衬得越发娇美欲滴。
“啧~!这一身气派,简直东方巴黎的上海女郎,胡蝶《秋扇怨》里那身蓝色旗袍的扮相,都不如奶奶!”鸢儿惊叹道。
萼雪在镜前转了几圈,满意的笑了笑。
“说起来,这泰西缎还是满清时候的舶来品,不是现今流行的料子。太太前儿翻库房时找出来,说是怕放久霉了坏了,又说这布料是赴宋夫人30岁生日宴,夫人的回礼,意义非凡。催着朱顺兴的裁缝做了两身旗袍,一件给我,一件给了幼霞,幼霞那件是短旗袍,她学生气重,花样都不让秀,说什么——‘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还大大批判我和囿维、囿新,说我们是新民国的满清遗毒,你说好笑不好笑?”
“幼霞小姐才多大,少奶奶犯不着把她的话放心上。”鸢儿开解道。
“宥维的厂子养活了多少棚户里的穷人,囿新的船,运来洋人的新奇玩意儿给多少人长了见识,虽说我是女流之辈,却也在北平上过学,也参与过广和居的文化饭局,跟师范学生畅谈新思想。现在不过是在上海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就成了满清遗毒了!”萼雪摇了摇头。
她父母走的早,十岁时爷爷将她送到北平姑姑家,姑姑是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会会长,给她的是新式教育,后来姑姑嫁给了美驻华外交官,便移民去了美国,她也结束了北平的学生生涯,随囿维回了上海。
“我刚听楼下的自鸣钟敲了十点,时候不早了,我今儿不能陪少奶奶了,喜儿和刘师傅在下面候着,您早去早回。”鸢儿叮嘱道。
萼雪点点头,从首饰匣子里捡了支洒金翡翠镯子套在腕上,又从衣柜里挑了件象牙白的哆罗呢竖领半身斗篷。
三月份的上海,春寒仍旧料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