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早秋。
早七点,位于中国北部的雾城浓雾渐散,露出路两旁矮且平的建筑商铺,高低错落的民居掩映树后。
街上灰扑扑的,纸屑落叶无人打扫,天气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
景岚拎着购物袋从小超市出来,踩着双拖鞋进了旁边的居民楼小区。早餐摊儿的老板熟练地甩着面饼,另一手忙活着给客人盛豆浆。她犹豫了一下,过去掏出二十元的纸币:“老板,四张馅饼,两碗豆腐脑,再拿杯豆浆。”
路边扫垃圾的大妈鄙夷地看她一眼然后躲得远远的,仿佛她比垃圾还要让人避之不及。
老板看了她一眼,不打算和钱过不去,招呼着老板娘给她打包,不忘说:“你还敢出门啊。”
女人戴着口罩,但能看出她笑了:“为什么不敢?”
老板还想多说什么,老板娘把东西赶紧递给她,伸手就撵人:“唠什么唠啊,赶紧走!”
“老板,忘给我筷子了。”景岚温和的笑着提醒。
老板一拍脑袋,赶紧去给她拿了两双筷子,递给她时不忘把老板娘往后搡:“哎,拿好。”
“谢谢。”景岚客气的点头,转身进了单元门。
自打她搬入这个回迁楼堆砌成的小区,所有人对她的态度都不甚友好,原因要归咎在那次警察和社区的同时回访。
她三十一岁,独居,无亲无故,刑满释放后举目苍然,狱友托了朋友给她寻了这地方住。
她顺着水泥楼梯上楼,站在顶楼的缓步台,她伸手拽开外层的木门,拿钥匙开里面的门锁。
换了鞋后把购物袋扔到桌上,自己回卧室换衣服。
屋里沙发上坐着一个小女孩,见状乖觉的帮她把东西拿到厨房,想了想又去拿盘子碗把早餐倒出来摆好,发觉只有一杯豆浆,想起景岚不喜欢豆浆,径自去给她倒了杯花茶。
女人换好衣服出来,小女孩捧着杯子递给她:“师父,您喝水。”
景岚接过来,喝了两口:“吃完饭就走吧,还有,我几时说过收你当徒弟?”
小女孩十七八岁的模样,长相甜美可人,打扮的更是光鲜漂亮,浑身都散发着青春活力,与她这简陋破旧的房间很不搭衬。
“我不会走的,除非师父您答应收我。”小女孩执拗地看她,眼神却又有些胆怯。
“我教不了你,全国那么多教琵琶的,随便找一个都比我这个手废了的人强,走吧。”景岚声音淡淡的,仿佛对此并不介意,从茶几上摸了支烟,凑近了点燃猛吸。
见她依旧站在那不肯走,景岚冷屑一笑:“我一个有虐待前科的人,你跟不了我的。小朋友,懂什么叫虐待吗,知道什么程度能构成犯罪判刑吗?”
叶棠棠瑟缩着往后退了半步,显然对此是害怕的,但是依旧不肯轻易放弃,她固执的开口:“我能,您只要愿意教我,我什么苦都能受。全国的琴社都想请您出山,我当年听过您一曲无锡景就再也忘不了了。上天给我这个机会在这个小城市遇到您,我一定不要错过了!”
景岚好笑的摇摇头。
她自幼学琴,精通各类乐器,数琵琶是最优异的,老天分外眷顾给了她一副好嗓子,二十年苦捱苦业,幸遇贵人扶持终于功成名就,成了圈子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开设琴行,分行,广纳门生,各种比赛夺冠,一度红火时也算桃李满天下,比明星也不遑多让。
人红是非多,在她开设人生的第一场演唱会时,被人爆出虐待未成年,剧场街道上的荧幕循环播放文案和影像资料,于是演出终止不得不仓惶离开,所有粉丝在等她的解释,可还不容她解释,就被所谓的受害人亲生父母一纸诉讼告上法庭。
紧接着有人拿出证据捶她偷税漏税,行贿国家工作人员,数额高达百万,多家娱乐公司与其相继解约,这证据居然出自自家娱乐公司成员的实名举报。
一夜之间全网普天盖地的骂声席卷了她整个生活,微博被官方封禁,央视发文批驳,还有居心叵测之人引导舆论导向,爆出各种半真半假的资料视频。
她没有费尽心思翻案,也没听从团队的建议请辩护律师,她与那个昔日相处的小姑娘对簿公堂时,表情淡的仿佛没有情绪。
她听着对方父母哭着向法官控诉自己的罪行,又展示掐头去尾的那些证据,录音,视频,还有医院开的诊断证明。
她始终不发一言,最后法官发问:“被告,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如果没有,休庭十分钟,之后宣布审判结果。”
景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语气平淡的仿佛以前在节目里点评选手,她看向原告席那个女孩:“顾安,如果在你眼里,为师这么多年的管教栽培算虐待,我无话可说。清乐曲艺的第一条规矩,叫艺德兼备,不打诳语,尊师重道,砥廉峻隅。从今往后,这清乐曲艺的门啊,你是进不了了。”
说着她咯咯笑了好一阵,笑着笑着看她的眼睛都含了泪,她闭了闭眼,心道天高路远,好自为之,这份多年付诸的心血终究是白费了。
“继续开庭!”审判长义正言辞开始宣告结果:“安华市终极人民法院,经本院审理查明,经本院审判委员会决定,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条,第二百零一条,第三百九十二条:一,被告人景岚,犯虐待罪,至未成年人精神身体受到伤害,情节严重,剥夺监护资格,判处有期徒刑四年;犯逃税罪,逃避追缴欠税罪,数额巨大高达九百七十万,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犯行贿罪,且利用国家工作人员的包庇纵容,逍遥法法,由此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合并执行,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即刻执行!”
……
法槌落地成音,她没再看那个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女孩一眼,不顾四下里的指指点点和各种难以入耳的言辞,泰然自若地走出法庭。
“叶棠棠,吃完这顿饭就走吧,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景岚回了回神儿,神色黯然地舀碗里浓稠的汤汁。
叶棠棠珉了珉唇,拉开椅子坐下,吃了两口忽然说:“老师,我相信您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景岚动作一顿,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十二年了,头一次有人说相信她,语气真挚,眼睛里干净的仿有星河。
叶棠棠只沉默了几秒,又说:“自从您发布了第一张专辑,我就喜欢您。可我家里穷,没办法买来听,也不能像您其他粉丝一样千里奔赴,您开了那么多专场我也没去过,但每场我都找着录播看的。您一心发展传统曲艺,好多失了传承的曲目您都翻录翻唱让更多的人爱上了咱们自己的东西,我是打心底里佩服您的!江城日报的事,您一纸律师函把粉丝护在身后,我们都记着呢。您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不堪呢?”
这些事像是前尘,没人提她自己都要忘了,这个世界上怎么有人比她还在意这些事。
景岚笑着摇摇头,觉得挺可笑的,从不谋面却一副了解她了解到骨子里的样子,追星的人都这样吗?
叶棠棠年轻气盛,话匣子打开了就停不下来:“华娱当年直接推您出来顶罪,紧接着不到半年就签了顾安,要说里面没人运作我第一个不信!您现在日子过成这样,顾安却踩着您红火了,可她就是忘恩负义欺师灭祖,这样的人为什么有人喜欢?她根本就不配!”
“说够没有?”景岚面色渐冷,当年的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她该付的代价都付了,就算现在全世界都说她是冤枉的有人帮她翻案,又有什么意义?
叶棠棠讪讪地闭嘴,抱着眼前的碗气呼呼的吃饭,时不时偷偷抬眼看景岚的脸色。
吃完饭,景岚去收拾碗筷,叶棠棠帮她往小阳台的晾衣绳上晒洗完的衣服。
景岚转身就看到她笨手笨脚的踩着板凳站在露天的阳台上,心里总觉得她要掉下去。
赶紧过去把她拽下来,又把衣服捡回洗衣盆:“今天有雨。”
“怎么会?只是有点阴,天气预报说是晴天啊!”叶棠棠不信。
景岚回身关上阳台的木门,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和膝盖:“这儿,这儿,雨天就会疼,我比天气预报准。”
叶棠棠愣了一下,她是学护士的,心道这是风湿病吧,可她这么年轻怎么会得这种病。
景岚给她拿了把雨伞,把房门一把拽开:“叶小姐,请吧。”
叶棠棠背起自己的书包下楼时,还不忘笑着和她摆摆手:“老师,我是不会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