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昆已经在餐桌边上等了有一段时间了。
确切来说,是他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等到了现在,因为他是队长,必须得比队员们先到一步,何况瑞内博先生说了,只要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好,他们全队都会有额外奖励,甚至能直接获得往后任务的优先挑选权。
而如此丰厚报酬的代价居然只是陪一名异邦的来客吃顿饭,再帮对方跑几天腿,没有比这更轻松的工作了。
不过……
“说到底,为什么偏偏让咱们陪这位到现在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大人物啊?”两腿搭在桌边半躺半靠在椅背上的黑皮女剑士不满地嚷嚷,“咱们里面有在比布斯布奇还大的地方待过的吗,达兰!”
“你别问我啊,我就在吉特马利克当过一段时间城市警卫!”被称为达兰的弓手心情也不太好,“城市警卫!懂吗!有大人物来都要把我们关在宿舍里那种!”
麦昆感到脑壳疼——他担心的就是他这几个为人坦率但不会说话的队友,尽管他们这支队伍在公会的排名还靠前,但那是靠一件一件的高难度任务堆起来的,再说了,关于对话谈判之类的任务——那种东西怎么可能交给冒险者!
“放轻松,麦昆,”似乎是看出了麦昆的为难,邻座的骑士安慰他道,“我们就靠你了,而且既然会长指名让咱们这种外行队伍接下这活,说明对方没准中意的就是咱们这样好说话的呢?”
“……你说得对,”虽然麦昆作为队长的直感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真正好说话的主早就亲自去公会自己挑人了,但他不能当着全队的面就这么说出来,“安琪,等下你去迎接那位客人,把他带进来就行。”
“……我该怎么说呢?”队伍中最娇小玲珑的女孩怯生生地发问。
“你就……”麦昆这才想起来他们连来人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整个一囫囵就被按在了这家他们只有节假日或重大庆祝时才敢进来的餐厅,“该死,好歹说一声是男是女啊!”
“这个先不提,”最初的女剑士吵吵嚷嚷,“总之这顿饭公会肯定报销是吧?”
“包括这几天的开销都是,”麦昆叹了口气,就有这样的在他还怎么说这是一项简单的人物,“罗雅,你多少注意点,就算会长没说任务失败会怎么样,你好歹也别这么张扬。”
“行啦行啦,我还不知道那群贵族老爷的心思,”罗雅不耐烦得挥了挥手,“当年我给他们当角斗士是时候,可没少见过那些个尖酸嘴脸!”
“感情你才是最会的一个啊!”达兰绷不住了,“那你问我?!”
“我怎么就不能问你了?”罗雅的脾气“腾”就上来了,“你指望我一个奴隶能自己从角斗场地牢里逃出来,在街上逛一圈又回去?!”
“没人问你这个!”达兰有些气急败坏,每次和罗雅对话都是这个结果,他都开始习惯了,“你就不能别那么钻牛角尖!”
“咔——吱。”谁也没注意到争吵下的这一声推门响,要不就是扒桌站起来对吼的那两人声音太大了。
“我怎么了?!”罗雅就差把脚踩在桌子上了,“你又没见过斗兽场里面啥样,我变成现在这样也不是……”
“……您,您好……”
麦昆自然没听清这微不足道的怯懦声音,他的耳朵里除了那两人的大嗓门什么都装不进去了;但他的眼睛不瞎,他看见下了座位的安琪小心翼翼地贴墙边对手指边走向打开的门口,门外站着的是——
他的大脑突然宕机了。
——那是什么?
……
冒险者不是见多识广的群体。
和故事里传说的不一样,真正的冒险者只是围绕着“公会”这一平台集聚起来的劳力,以公会委托为生的他们不可能离开公会所在的聚落太远——那样的话就进其它公会的管辖范围了。
即便如此,长期在荒野远郊执行各类高难任务的麦昆也分辨得出主要的魔兽变种、山贼城寨的一般布局,或者哪几种草药能止血杀毒,但是……
——他真的,没见过这种造物。
人的形体,兽的气息,以及无法理喻的内在。
老练的猎人光凭感觉就能判断猎物的远近,经验丰富的冒险者也是如此,但这一次,麦昆说不出来话。
他明明什么都感受到,却又好像什么都在刹那间明白了。
莫名一个哆嗦;他张不开嘴制止没意识到情况还在争吵的那两人。
不是恐惧,这种感觉更像是……仰望高山时那种遥不可及的无力、渺小和彻入心扉的卑微。
黑白分明,巍然不动,宛若一尊天神的巨像,他只是站在那里,其分量却足以令聒噪扰耳的室内化作一方正上演滑稽剧目的舞台。
小丑。
麦昆的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个词。
喧嚣不知是何时停下的,或许连引发这场闹剧的二人都没意识到他们的声带几何时已经颤不出任何响音了。
等麦昆想起他似乎曾在公会的特级悬赏令中看见过这样一幅黑衣白发的面具画像时,他有一种终于破除了某种认知障碍的畅快感。
紧随其后的便那份是他原本没发现的、却早已被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了。
哪怕没见过野狼的人,在为游荡的狼群所逼入死角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感到害怕和绝望——即便那时的群狼恰好处于饱腹状态,压根就没想搭理他。
麦昆现在的想法就是这样的,在座的几人也是这样理解的。
“嗯,午安,小姑娘。”
无谓的一切就此烟消云散。
犹如大梦初醒,麦昆惊异于自己刚才为何会对那样一种虚妄的观感所震慑,以至于忘了其实没人不准许他呼吸的事实。
发生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连罗雅也罕见地若有所思般坐回了座位,只剩安琪有些不知所措地杵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包厢内外的气氛逐渐变味,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如坐针毡说的就是这种感觉,麦昆明白自己身为队长此时此刻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应该站起来,但现在的问题是他的身体不听大脑使唤,还反过来想拉着大脑一起下水。
“怎么了,”神父装束的巨像将手中的银杖交给一旁的侍者,“接着奏乐接着舞啊?”
无人应答,这种感觉就像一群真傻子里混进来一个装傻子的,里外不是人。
“你在干什么呢,”双极都看不下去了,“原来你是谐星角色吗?”
“唔,”尼禄也多少有点挂不住脸,照理说他才应该是被招待的那个,“尴尬了不是。”
“……呵。”
忽响的一声冷笑打断了二人的精神交流,靠里而坐的女性剑士不知因为什么又站了起来,和之前不同的是,她拎起了墙角里的那把一人高的阔刃重剑。
“一副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