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官儿正在跟着师傅学规矩。
“听好喽,陛下习惯把奏折按时间先后分好,加急的不加急的都别混了。咱们在给皇上上奏折的时候,都得警醒着点,脑袋里别只装着昨儿的月钱明儿的果子。”
于九泊点着小东官儿的肩,尖锐的声音一下下划过小东官儿的耳膜,但小东官儿丝毫不烦,认认真真地记住每句话。
这是师傅在教他本事,是他要想在皇帝身边站稳脚跟,必学的东西。
自从皇帝亲征归来,于九泊越发器重他,让他伺候在皇帝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知道,是师傅老了。
其实在他之前,师傅培养过两个徒弟。只是不知道怎地,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接连病逝了。
他刚进宫不久就被于九泊看中,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所以总的来说,他没在别人那受过什么委屈。于九泊收他时就说,“跟在我身边,等我老了没了,你就是皇帝身边最心腹的人。现在我教你本事,以后你给我送终。”
可没跟在于九泊身边没几日,皇帝就御驾亲征两年之久,于九泊没带着他,他就安分守己地守了长安殿两年。
两年来,他一个尚不知事的小太监,顶着于大公公徒弟的名号,成了整个长安殿乃至整个宫廷里太监的头儿。慢慢地,他也结识了许多人。长安殿里,水燃是他最得力的帮手;长春宫里,皇后敬重他,代桃姑姑提点他;承沛宫里,林婕妤喜欢他,金银珠宝,笔墨纸砚,他都被赏赐过,荷玉莲珠平日里会帮他补衣裳,为他解心宽;圣安宫里,太后器重他,经常请他过去,给远在边疆的皇帝写信,阿楠姑姑也为他提供许多便利。
他总是想,自己何其幸运,能在宫里顺风顺水这么多年,若是能永远这般过下去,就好了。
炽热的阳光大大咧咧地照进来,地上映出窗子斑驳的影子,隐约间还有树枝的影子,一动不动的贴在地上。
未时二刻,皇帝午睡起身。
于九泊把手里的浮沉递给小东官儿,亲自为皇帝更衣。
这位皇帝虽年仅二十岁,但已经有了近五年的征战经历。于九泊满怀骄傲地看着眼前的皇帝:日角龙颜,大展身手正当时;眉清眼阔,鲜衣怒马少年郎。
头戴软脚幞头,身着月白暗花圆领袍,九环带、六合靴,一把折扇合在手,高玥瓴盯着小东官儿,突然坏心眼地一笑:“朕今日要去承沛宫,你跟着朕去,顺便看看你的相好。”
小东官儿无奈的轻轻叹气,扯起一抹苦笑:“皇上莫打趣奴才了,哪来的什么相好。”
皇帝就喜欢每日逗逗小东官儿这个小面团儿,可惜不是个小姑娘,否则一定把他弄哭才算完。
八人御辇稳稳当当地抬起皇帝,威严浩荡地仪仗缓缓向承沛宫进发。
林姝午睡方才起身,喝了口清茶准备更衣,一小太监就匆匆忙忙进殿。
荷玉在外室拦住了他:“何事慌张?”
小太监手指着宫门:“皇上,皇上来了!”
荷玉蹙起眉尖,轻声问:“确定往咱们宫来的?”
小太监坚定地点头:“姑娘快别想了,让娘娘赶紧收拾收拾接驾吧。”
荷玉却仍不紧不慢,挥挥手让太监先下去,转身进了内室。
莲珠正和林姝商量穿哪件衣裳,抬眼见荷玉走了进来,笑着说:“快给娘娘先梳头,今儿梳个惊鸿髻。”
荷玉微笑着拿起梳子,一边快速娴熟的梳头,一边笑说:“娘娘,皇上要过来了。”
“嗯?皇上?暑热黄天的来找我做什么?”
林姝不甚在意的比划了两下耳坠,相中了一对白玉嵌翡翠珠子的小坠子。
荷玉迅速梳完了头,扶起林姝,莲珠顺势立刻为林姝更衣。
杏黄团花暗纹上衫配上青豆绿流云轻绡裙,素色披帛随手一披,再拿上一把玉柄团扇,炎炎夏日里看着甚是清爽。
“皇上驾到!”
林姝刚出内室,小东官儿略显稚嫩的声音就划过了整个承沛宫。
高玥瓴大步流星的跨进正殿,林姝笑着行礼问安。
“免礼,坐。”
高玥瓴只用折扇虚点了一下林姝,进门直奔里面的小榻。
林姝只感觉一阵风刮过自己身边,起身一回头,皇帝早已端坐在塌上,满面微笑地望着她。
林姝实在忍不住,开口就想问皇上是不是相中了自己小榻,荷玉忙上前一把扶住林姝,把她轻轻推向皇帝。
林姝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林婕妤,朕归来半月,你作为朕的妃子,都不知道去长安殿看看朕,哪怕是做做样子。”
皇帝先发制人,虽是努力作严肃状,却是难掩得意,只等着看林姝吃瘪。
林姝微抬下巴,丝毫不惧:“臣妾听这话,可是皇后娘娘伺候的皇上不满意了?皇上与皇后恩爱和睦,若是皇上开不了口,那臣妾帮皇上说。”
皇帝一下子攥紧了手中的折扇,轻轻瞪了一眼林姝。
就知道拿皇后当挡箭牌,怎么不把皇后粘身上呢。以后一说不过他,就把皇后扔出来,直接把他吓回长安殿。
“朕今日来,是有正事的,不是来同你拌嘴的。”
皇帝点点桌子,以期能回归正题。
林姝一听,立刻做作的正襟危坐,整张小脸都在努力表达自己的正经,看起来……更加不正经。
反正她有皇后,她无所畏惧。
高玥瓴无可奈何的挥挥扇子,沉声说:“你哥哥,朕很欣赏。骁勇善战,无畏无惧,你哥哥很配他的名字。”
林姝闻言立即收起不正经的模样,眉眼间尽是娇憨和骄傲。听皇上对哥哥大加赞赏,笑容也变的真心实意起来。
“林骁沙场立功,你作为他的妹妹,朕也不能不赏赐你点什么。”高玥瓴无声叹气,不情不愿地摇摇头。
林姝刚扬起的笑容立刻又掉了下去,“皇上即便是不想赏,也不必说的这么勉强吧,倒显得皇上小家子气。”
高玥瓴一挑眉,玩味地看着林姝:“那,朕今儿就小家子气了吧。”
林姝玉手搭上小桌,刚要开口理论,高玥瓴“唰”的打开折扇遮住林姝略带怒色的脸,把林姝搞得一头雾水。
“林骁沙场征战,深知百姓苦难,一向勤俭廉洁。林婕妤与林骁一母同胞,想来……”皇帝啪的收回扇子,十分得瑟的看着林姝懵懵的小脸,“想来林婕妤也是如此。晚上记得来长安殿陪朕用膳,林婕妤歇着吧。”
话音刚落,高玥瓴脚底抹油溜出正殿。只余才回过神来的林姝坐在榻上,抓起团扇使劲地扇啊扇。
小东官儿跟皇帝身后憋笑憋的辛苦,有些心疼里面的林姝。
要说这宫里的两位娘娘都是极好的人。
皇后娘娘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李仲安的嫡长女,闺名李归夷。李家在京城里是首屈一指的大族,祖上被封为穆郡公,现在承袭爵位的是李伯年,也就是皇后的伯伯。
皇后育有一女,是为大公主玉玿,还不到三岁。李家除了李仲安一支,都希望皇后早日生下嫡子,欲将其扶持为太子。李家势大,以上皆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皇上皇后自成亲后举案齐眉,恩爱和睦,也是以林婕妤就显得不得宠爱。但皇后一直对林婕妤照顾有加,在王府时是,在宫里也是。
林婕妤闺名林姝,父亲是京兆府尹林正勉。先帝一生征战,在曾经的边疆之地——秘岭,休养过一段时间。秘岭当时虽地处边疆,但林正勉治理之方,林正勉长子林骁勇猛善战,此地的百姓因此安居乐业,吃喝不愁。先帝对林正勉大加赞赏,见他有一女正当妙龄,便作主许配给了当时的铖亲王为侧福晋,也是有意安抚奖赏边疆官吏。林姝因此侍候在高玥瓴身边。
但林姝性子爱玩爱笑,皇上皇后恩爱非常,她乐得清闲,整日吃吃喝喝,看书玩闹,和皇后关系极好。皇帝多年征战,她便与皇后愈加亲厚,与皇帝愈加疏远。
偏生皇帝性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俩人见面除非有正事,否则就是皇帝实在无聊透了,找她拌嘴寻开心。奈何每次林姝都三句半不离皇后,皇帝都无计可施,经常铩羽而归。
高玥瓴这次成功见到林姝吃瘪,春风满面的上了御辇,还不忘打趣小东官儿:“荷玉今日没看你两眼啊。”
小东官儿笑说:“荷玉姑娘和奴才一样,忙着看您与林婕妤的大战呢。这次皇上凯旋,荷玉姑娘没瞪奴才两眼,那都是看在皇帝面上。”
高玥瓴畅声大笑:“那小东官儿这是承认……”
小东官儿立刻摆手,接口道:“没有没有!奴才没承认……”皇帝略带惊讶和了然的目光投来,小东官儿才反应过来这么说也不对,懊恼地央求起来:“不是不是,哪有什么承认不承认。求皇上开开恩,别再打趣小东官儿了。”
皇帝见他如此也就不逗他了,收敛了眉眼,转为淡淡地微笑,悠哉地晃着手里的折扇。忽然发现御辇行进路线不对,急忙叫停:“朕不去圣安宫,那都是唬林婕妤的。去长春宫看看皇后。”
“是。摆驾长春宫。”
小东官儿尽力学着师傅的样子,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就是手里差个拂尘不好起范。
长春宫里,皇后李归夷正拿着账簿仔细校对,旁边代桃轻轻打扇,正殿里静静悄悄,只偶尔有皇后翻书页的声音。
皇帝拦住了通传的人,独自踏进殿内,挥挥折扇屏退所有宫人。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到皇后面前,一把抽走账簿,把凝神聚气地皇后吓了一跳。
“哎呦!”皇后捂着心口,抬眼见是皇帝,忙起身行礼。
皇帝放下账簿,一把扶住要屈膝的皇后,笑嘻嘻的牵着皇后坐下。
“天儿太热,夷儿应该多休息才是。”
皇帝贴心地打开折扇欲给皇后扇风,皇后却轻柔地摁住皇帝的手,笑着摇摇头:“不可,您怎么能给后妃打扇呢。”
“还有,皇上刚刚进来时,抽走臣妾手里的账簿,也是轻率之举,不符合您九五之尊的地位,以后万不可如此了。”
皇帝撑着下巴,微笑着看皇后的朱唇一张一合,皇后说的一字一句……都没听进去。
等皇后说完了,皇帝拉过皇后的手,露出温柔的笑:“夷儿不要如此紧张,就你我二人。”
皇后正要反驳,皇帝拍拍她的手,接着说:“穆郡公今日上书,说家中有一女,年方十五。”
皇后先是一怔,随即别过脸去,目露凄凉。
不用皇帝接着说,皇后也知道什么意思了。
皇帝刚归来不过半月,自己的伯父就急着把女儿塞进来,实是未将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朕不想纳穆郡公之女为妃,为此,朕有一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