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5日,洮远市第一中学下半学期开学的第一天。
清晨6点30分,距离早自习开始还有半小时的时间。走廊里的学生追着闹着,缓台上的男生偷偷牵住了女生的手,住校生们一边走一边讨论昨晚的物理题。教室里,电脑运作的“嗡嗡”声沉闷冗乱,泡面、火腿肠、包子的气味混合在一块,让人有一种进了火车站的错觉。左侧的墙上有序贴着七次考试的成绩排名,月考、季考、期中、期末,第一名与第二名互看对方不顺眼,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却称兄道弟,同仇敌忾。
高一(5)班的门被一个歪戴着棒球帽的高个子男孩一脚踢开。男孩的皮肤有些黑,肌肉发达,腿长胳膊长,但容貌十分清秀,看起来就像是芭比娃娃和人猿泰山的结合体。
教室里加上他只有12个人,每个人对他粗暴的进门方式都习以为常。
“岑子,今儿来得早,不是你风格啊,你以前只会在打铃后进班。”坐在倒数第二排的男生叼着棒棒糖,飞快抄着从隔壁班女生那里借来的数学作业。数学老师同时教两个班级,布置的寒假作业完全一样,两个班级的学生时常资源共享。
杨岑,第一中学响当当的人物,打架是特长,以一敌五,一招制敌,屡战屡胜。去年以全校第二的优异成绩考入市重点第一中学,却放弃了进实验班学习的机会,并在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迅速跌落神坛,稳居班级后5名。
没有人知道原因。
就如他,时常不理解为何总有人对他的过去这般好奇。
杨岑的手里拎着一个深绿色的雷锋包,左手抓着一个篮球,写有“LAKERS 24”的校服随意地挂在身上,在门口的拖布上踏掉鞋底的积雪后,朝最后一排走去。
“在家待够了,失眠,换个地方睡觉。”他对男生说道,打了个呵欠。习惯性的朝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望了一眼,座位是空的。
男生依然运笔飞速,又道:“灭绝师太被学校调到后勤处了,你知道这事吧?这可是咱们大家齐心努力的成果啊,说起这事我就骄傲。谁让她上学期明目张胆的收家长的红包了?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说最后两句话的时候,他换了声调,拉得长长的,听起来像是个唱戏的。
杨岑冷冷一笑,“自作孽不可活。”
座位是根据上次考试的班级排名而定的,最中间是杨岑的座位,一个人占了两张桌子,桌子里放着啤酒瓶和打火机,每个月还会放几张暖宝宝。桌上凌乱堆着几米高的教材、试卷和一盒已经发霉的蛋黄派,像个废品回收站。
杨岑在无聊的时候观察过其他人的桌面,发现桌面大多分为5种:平平淡淡型、堡垒型、垃圾堆型、平铺型、空间整理大师型。男生以堡垒型居多,高高摞起的书本后面放着大大的英语书,书里夹着一本玄幻小说,有时还会放一部调成振动的手机,英语书里总能看到稀奇古怪的涂鸦。女生的桌面大多是空间整理大师型,文具、零食、护手霜、水杯应有尽有,虽然物品很多,但都装在收纳盒里,摆放得十分规整。
杨岑推开桌子中间的几本书,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拿出两只小乌龟,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很温柔地拍了拍它们的头。
“嗨,你第一次当龟,我第一回做人,往后请多包涵。”
旁边的男生凑过来,在龟壳上敲了敲,“哥们儿,志向远大啊,年纪轻轻就养龟。”
杨岑随手将雷锋包朝身旁的空座位上一丢,从书桌里拿出一瓶脉动,“你别吓着它,这玩意儿如果养好了能给我送终。”
“‘香香’在谁那呢?用没用完呢?”教室的前排传来一句男声。
“在朕这呢,用完就给你。”中间一排的男生回答了他。
香香,全名大宝SOD蜜,是上一任班主任在军训时为大家购买的,共用款,平时放在讲台上。“香香”上印着班级里所有成员的指纹,一个叠一个,深深浅浅,一声“香香”总能一呼百应,效果等同于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忽然喊一句“老师来了”。
不多时,“香香”从中间一排传到了第一排。
晨光微熹,随着更多的学生走进班级,教室里开始热闹起来。
“物理寒假作业谁写了?借来抄抄。”
“家校通里发没发放学时间?如果没发的话,咱今晚去网吧打创世传奇啊?”
“老乔,你会写连笔字,帮我在英语听写本上签个字。”
教室里着实喧闹了好一阵,大约10多分钟后,忽然莫名其妙的静了下来,桌上的两只龟也将头缩进了壳里。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朝后门看去,门边只有路过的学生和正在擦地的值日生,年级组长和政教老师并不在门外。
很神奇、很诡异,这已被大家列为校园十大未解之谜。
杨岑的书桌里放着几样早餐,他疑惑着拿出,停顿半晌,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从去年8月入学至今,他的书桌里每天都会出现各式各样的早点,有时是温热的皮蛋瘦肉粥,有时是汉堡,还有切好的水果和剥了壳的坚果,从没有间断过。
沈征是杨岑的好友,与他的座位在同一排。窄脸、大眼,人瘦,很像《西游记》里的妖怪小钻风。沈征凑近,戏谑调侃道:“又有好吃的?杨公子的女生缘不错嘛,有女生暗恋,连早饭都买好了,天天不落,真幸福。”
杨岑:“别乱说,兴许是放错了。”
沈征邪气一笑,抖了抖腿,“傻啊?能天天放错地方吗?肯定是喜欢你,不好意思明说。”
杨岑:“你小点声,这是人家女孩的秘密,别弄得全班都知道了。”
沈征:“话说回来,这妹子的眼光够独特啊,竟然看中了你这只没进化完的黑猩猩。”他闲闲说着,从书桌里掏出一片香蕉皮,扔到旮旯里。总是深知对方不会疏远自己,两个少年无所谓的开着玩笑:“老弟也真是纳闷,你中考的时候是怎么考到年级前三的呢?”
杨岑随口应付,“蒙的,全选B。”
沈征:“哥儿几个一直以为你当年是被考神附体了,要么就是抄到学霸的答案了。”
杨岑:“读书不如养猪,少生孩子多种树。”他以憨笑略过了这一话题。继续杵在原位也是无趣,索性起身,翻出书桌里的那些空置已久的啤酒瓶离开座位,“卖破烂换零用钱去了,如果有事找我的话就烧纸吧。”
“去吧,门外有急着投胎的鬼等着抓你去换命呢。”沈征吃尽了手中的熏肉大饼,哂笑道。以手代纸,拂去桌角的灰尘,糟乱的桌面上唯有那本《盗墓笔记》是干净的。
杨岑离开教室,大摇大摆的向前走,1.85米的个子,驼着背,看起来还不到1.80米。几只啤酒瓶被他随手丢进了男洗手间的垃圾篓里,一声闷响凝固了浮在脸上的痞气笑容。
在三楼的台阶上,杨岑点了一根烟坐下。越来越多的同学从他的身旁走过,眼里有着他没有的单纯,书包上的挂坠轻轻晃动着,他通过这些挂坠才知道张艺兴、鹿晗是谁。他们轻快的脚步很快就绕过了他,笑声传进他的耳畔,让他忽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们是幸福的吧……
他曾经也和他们一样幸福……
“幸福”这两个字在很多人的口中出现过,不止一次的出现,然而,每当谈及幸福是何种感觉时,杨岑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
既然是渣人,就要做最渣的人。
杨岑笑了笑,与自己和解,也和这个世界和解了。
《世界末日》还在手机里循环播放。
自从父亲有了外室后,杨岑便不再对“家”这个字抱有任何的期待。小妹妹如今已满100天,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狭长的双眼和父亲一模一样。他在商场里见过一次,妹妹的母亲将她抱在怀里,看着迎面走来的他后,将妹妹抱得很紧,很自然的避开了。
熟悉的香水味从不远处飘来,是迷迭香混合着焚香的气味,闻起来有点孤清,却也有些温暖。杨岑抬头,一名身材窈窕、容貌精致的女孩在他的身旁停下。
“怎么不进班?”女孩对他说道。
“等你喽。”他笑容温煦,在她那五颜六色的脏辫上拍了拍。去年八月,在军训的队伍中遥遥一见,他便知道,这个名叫林唯惟的女孩子与他是同一类人。
“怎么才来?我都在学校门口等你半天了。”他说,从林唯惟的手里接过双肩包。
林唯惟轻扬眉毛,“每天的生活都一样,浑浑噩噩的,来早了也没意思。我看你倒是挺期待新学期的,这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
杨岑:“我?嗐,睡不着了,所以就早点过来。”
林唯惟:“这学期换新班主任,你很在意这件事吧?在我看来你很期待,所以早早过来。杨公子,别人不了解你,但是我了解,你其实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渣。”
杨岑在鼻子上摸了摸,“那倒没有。”
林唯惟慢腾腾的朝教室走去,恹恹道:“还有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噩梦就又开始了。”
杨岑少有的一本正经,“别怕,即便我们没有未来,可你还有我。”
林唯惟步履不停,只道:“其他人的未来是蓝图,而我们的,只剩蓝翔。”
班上的同学都认为杨岑喜欢林唯惟。
对于流言,杨岑不否认,但也不承认。
于他而言,林唯惟恰如一簇盛放在悬崖边上的纯美栀子,清致、悠逸,可远观,却不得近触。在这个以成绩论英雄的学生时代,他们是异类,唯有挤在一起才能稍获温暖。守护已成习惯,戒不掉,除了林唯惟,他不知该对谁好。
倒是林唯惟,每当有人提及此事,她总会这样说:“我的男朋友很完美,他很帅、很man、很孝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不存在。”
林唯惟的美丽是公认的。素颜的她恰如插画中的美少女,动与静皆是风情万种,眉不画却精致,睫毛长又卷,衬得她如同一只柔美的精灵在凡间漫步轻舞,深珀色的瞳孔,虽望不见水波般的柔情楚楚,可总能在目光流转中寻到极难瞥见的倔强。
然而,这样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孩子,却偏偏将自己打扮得异常浮夸。满头的脏辫,发丝间缠着颜色各异的亮色彩发,阳光下亮得刺目。烟熏妆、上扬的眼线、大红唇,耳骨上插着满满一排镶了廉价锆石的彩色耳环,将柔媚娇俏的模样肆无忌惮地遮住了,成为葬爱家族的VIP、非主流队伍里的老前辈。
林唯惟路过第一排时,将两瓶养乐多放在正在埋头苦学的女孩的手边,“小宜姐,早餐。”
女孩名叫陈敏宜,是本不该和她有交集的班级第一名,也是让人只看一眼便会觉得这孩子肯定成绩好的乖乖女。因为不同,所以才会互相吸引,因为吸引,所以她和林唯惟成为了朋友,即便在外人看来她们完全就是志不同、道不合的两类人。
陈敏宜握笔,浅笑接过,不忘在背过的诗词旁边做下记号。“谢谢唯惟。”她顺手扶了一下厚重的眼镜框,镜片后面是一双十分清澈的杏核眼。“今天来得这么早,很难得嘛,提前了12分钟呢。”陈敏宜对林唯惟说道。
林唯惟扬头,用挺翘的鼻尖指向杨岑的方向,“呐,因为他喽,这个家伙还不到6点就给我打电话,催我起床洗漱,一副‘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的傻样子。”
陈敏宜点头,自是无话。
同坐的男生忽然挪桌,撞倒了陈敏宜面前的那一大摞足可以遮住脸的各科题册。她的心里已有不满,轻蹙眉毛,但始终没有责备一句,低着头匆忙摆好。
男孩见她未在意,索性也没有道歉,反而冷言道:“桌上放那么多东西干嘛?真是碍事,你干脆把家也搬过来算了。”
林唯惟眼见他的无礼,实在是反感,骂道:“你半身不遂吗?只知道上身发力。”
男孩顿时觉得不耐烦,撂下笔,很有优越感地回应道:“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叨叨什么?又没撞倒你的书,你算哪根葱?”
林唯惟向来看不惯这种见人下菜碟的人,当即不留情面地斥责道:“成绩好就了不起?你这种垃圾只配待在废品回收站,论斤收费。”
陈敏宜拉住林唯惟的手,摇头,“算了,唯惟,他不是故意的。”
林唯惟一心想为好友出气,抄起男孩桌上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朝他的草稿本上砸去,桌上的两支笔掉落在地。
男孩立即捡起笔,查看一番,愤怒指责:“你知不知道百乐P500这种笔最怕摔了?这下子连笔尖也摔弯了,你这人不仅学习不好,人品也怪差的!”
林唯惟言辞犀利地回怼:“你这种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的人没什么好骄傲的,作为失败的典型,你真是太成功了,我只想骂人,所以不会骂你。”
男孩自知吵不过她,索性闭嘴,在心里将她嘲讽了许多遍。
林唯惟见他没应声,忍了忍,便也没再说下去,不然总有一种欺负老实人的嫌疑。
一楼大厅的展示栏里,刚刚有两份《警告处分》贴在上面。
左侧:杨岑,打架斗殴、顶撞教师、屡次旷课、携带刀具进校园。
右侧:林唯惟,毁坏公物、仪表检查多次不合格。
路过的学生纷纷驻足。
“呵,又是五班的那两个人,好事不做,违纪的事情总是争着抢着的。”
“听说学校会开除那些被警告处分超过五次的学生,这两位已经被通报了四次,可怜喽,搞不好连高中毕业证都拿不到。”
这是途经此处的两名学生的对话,一副等着看热闹的狡黠模样。
更多的学生扫一眼名字后,事不关己,继续前行。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地面上,万物都被罩上了一层金色滤镜。升旗台旁边堆着一个半米高的雪人,围着一条格子围巾,用胡萝卜作眼睛,憨憨的。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下,远远望去,地面仿佛穿上了一件镶满钻石的华丽礼服,明媚娇艳,清雪中夹杂着几片爆竹的碎屑,春节还未走远,春天的脚步已悄悄走近。
一辆宾利车在正门右侧的露天停车场上停稳,从车里走下来一名身穿黑色运动款外套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男子的身高在1.88米左右,俊朗沉稳,健硕的肌肉线条衬得整个人十分硬朗,背部笔直,列松如翠,却也带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清冷感。
走在男子身后的几名女孩不自觉的将视线投在了他的身上。
男子推门进入大厅,在展示栏的旁边停下脚步。望着《警告处分》上的两个名字,舒展的眉毛微微蹙起,将处分内容完整地看过了一遍后,清隽的面庞仿佛铺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他没有多做停留,拿着档案袋朝高一(5)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