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山附近只有一个公交车站,只有一班车经过,45路公交车,连接着县里和沿途的几个村子。
站牌在道路两边各一个,一个站牌紧挨着山坡,另一个站牌在公路另一边,紧挨着山沟的斜坡。
熊途奔过去,看着两个公交站牌,因为隔得近,植物群落非常相似,假连翘开着星星点点的花;野生的毒根斑鸠菊淡红紫色的花朵开始凋谢了,鼓出小小的果实;地胆草铺开肥大的叶片成片匍伏在路边;野甘草见缝插针,长得到处都是。路一侧的深沟里植被略有不同,胜红蓟和肾叶山蚂蝗长在沟沿向阳处,背阴地里长了许多喜阴的蕨类,奋力向上攀爬,直至爬上沟边的树干上。
“这些不都是很普通的野草野花吗?野外到处都是,怎么就能证明被害人就是在这里被袭击?”孟莹伸长脖子问熊途,“而且,这附近勘察组的同事都调查过了,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不一样,植物群落是不一样的,你往任何方向走,十米以外,植物群落就会发生变化。”熊途指了指四周,“植物非常聪明,它们只会在自己喜欢的地方茂密生长,不适合的地方即便是播种也生长得不如意,开不出鲜艳的花,结不出优质的种子,久而久之就衰落了。因此花粉组合有着很高的特异性。”
王组长点了点头,对陈哥和孟莹说:“大家四处看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
陈哥和孟莹分散开,俯身在公交站牌附近的草丛里公路上仔细搜索。
熊途穿上鞋套,戴上手套,独自一人滑下深沟,沟有两三米宽,两人多高,两旁植被茂密,脚下土壤湿润,人滑下来一定会留下痕迹,然而并没有。
他站在沟底,费解地皱起眉头,难道林苑不是在这里被袭击的?他搞错了?
不对,人类或许会犯错,可植物从不犯错,它们沉默而坚定,它们给予,它们包容,它们总能自己的办法留下痕迹。
孙组长看着公交站牌,问米小谷:“从这里回学校,要坐到县城公交车总站,再转31路,31路直达大学城。从大学城到这里也是同样的路径。最近31路改了道,不走县城总站了,林苑是打的车,可我很奇怪,她既然都打车了,为什么不直接坐到目的地,而是半路下来坐公交呢,林苑爷爷奶奶留给她的钱足够她生活开销,应该不用为了省那几块钱来回折腾。”
孙组长调取了县公交总站的监控,监控拍下18号早上十点半林苑从出租车上下来,走进车站坐上了45路公交车。
“她是不会一个人打车到偏僻的地方的。”米小谷的表情有点悲哀,“前段时间不是出过一次单身女性打车被害的案子吗?林苑吓坏了。你别看她是那个猎奇网站的会员就觉得她胆大,其实她胆子并不大,就是喜欢那些恐怖的东西,看恐怖片也是一边捂着眼睛吓得嗷嗷叫,那也要看。用她的话说,就是喜欢那种刺激的感觉。可能我们这些从小没人疼的,长大了就会沉迷一些外在物质刺激出来的多巴胺吧,就是太寂寞了。那个案子出来后,她其实很久没出来参加活动了,最近也许实在无聊,才终于忍不住。即便是这样,她也不会直接打车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打车到公交车站台,再坐公交车比较稳妥点。我看学校网站上好多人说林苑不该参加网友聚会,要是不参加就不会遇害了。可她已经没有家人了,放假都无处可去,她总得自己找点感兴趣的事,让自己充实点。”
孙组长沉默了一下,拍了下米小谷的后背,“你朋友没有错,她已经够谨慎了,她不是会偷偷给要见面的网友做背调吗?”
米小谷惊讶地瞪大眼睛,没想到这种事,也被查出来了。林苑计算机不错,她确实在每次聚会之前,都会调查要来参加聚会成员的背景,确认是安全的,才会出来聚会。
“每一句证言我们都会去核实的,而且林苑的手法也不隐秘,痕迹那么明显,我们搞网络信息的同事,一查就查出来了。”孙组长看向路两旁的公交车站台,“就是不知道她是等着上车时被袭击的,还是下车后在等人的时候被袭击的。”
“我猜测她是等不到网友,准备走的时候被袭击的。”米小谷说,“林苑不会规规矩矩站在约定好的地方等人,她会先走远点,装作路人,观察一下要见面的网友,确定没什么可疑的,再出现。”
熊途站在沟下,突然高声问米小谷:“什么情况下,你朋友会主动到这个沟里来?”
米小谷一愣,其他人也听到了这个怪问题,都朝这边看过来。
米小谷还真仔细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如果是老人小孩掉下去了,向她求助,她应该会立刻跳下去……”
所有人都朝这边聚拢来,熊途盯着脚下,他刚才扒开了地下密密麻麻的藤蔓和杂草,看到不太明显的痕迹,像是重物压着杂草一路拖拽去了沟的那头。
“有没有这种可能?”熊途抬头看着米小谷,“有个看起来很需要帮助的人在沟底求助,说自己到沟里挖草药,崴了脚上不去了,旁边有梯子,你朋友顺着梯子爬下来,想伸手拽那个人一把,被那个人用藏在草丛里的棍子敲晕。然后那个人并没有爬上路面,而是用袋子将她套起来,拖着袋子一路……”他指着几乎看不到边的沟的那头,“去了他的家。”
大家都露出震惊的表情,孙组长已经拿出电话来叫县里的勘察组过来了。
在等待勘察组来到这段时间,几个人分工,老陈和孟莹在原地等勘察组,并看着现场,防止路人好奇围观破坏现场。
王组长、孙组长和熊途、米小谷一起顺着深沟的拖拽痕迹,一路向前。
***
道路边的山沟沿着山脚崎岖蜿蜒,足足有三公里,绕到了另外一个山头,这里地势比较高,道路狭窄难行,公路修到这里也断了,几个人也只能四处转转看看,没多久就在山坡上发现了不少石砌的老房子。
老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破败不堪,有的甚至塌了一大半,里面破旧的桌椅随地丢着,被杂草覆盖着,或者长着黑乎乎的霉菌。
两位组长怕有危险,让熊途和米小谷两人在开阔的地方等着,两人挨个搜查老房子里是否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熊途站在一颗巨大的山梨树下,四处打量,这里的植物群落非常陌生,所有样品里都没有类似的花粉组合,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方向。
就在他怅然若失的时候,就看到米小谷站在不远处,低着头,脚尖踢着石头,脸埋在阴影里,也看不清表情。
一个话痨突然安静下来,实在让人无法适应,熊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走了过去,“其实你可以不来。”
“什么?”米小谷抬头,俏丽的脸上有一些诧异,似乎没想到熊途会主动跟她搭话。
“你可以不来。”熊途重复了一遍,“即便是他们叫你,你也可以不来。死去的是你的朋友,反复去接触她的死亡,是件痛苦的事。”
“原来你在关心我。”米小谷挤出一抹笑来,又突然笑不出来似的,垂下头,“再痛苦也得来,你也说了……她是我的朋友,只要能破案,能帮上忙,让我干什么都行。”
熊途心中涌出了一阵尖锐的痛楚,他看着米小谷,有一瞬间对她此时的感受,产生了共情。
只要能破那个案子,只要能帮上忙,让我干什么都行!
把我性命拿去都行!
他眼圈发红,咬了咬牙,走开了。
叮当叮当……
远处的山路上走来一个穿着深蓝中山装的老头,赶着一群羊朝山下走,老头手里拿了跟自制的鞭子,鞭子木把手上挂了一串铜铃铛,走起来叮当作响。
老头路过老房子前,看到熊途和米小谷,吓了一跳,扬起鞭子嚷嚷:“你们两个小娃娃,在这里做什么?没看见天都黑了,快点回家,这里不好耍。”
人来熟米小谷立刻抬手朝老头挥了挥,“老爷爷,我们等人呢,一会就走。”
“等什么人?这里能有什么人?”老头停了下来,吹胡子瞪眼的,“瞎胡闹,这一片连和尚都不敢来,冤死的鬼太多了,来个罗汉都超度不过来。你们还等人呢,怕不是等来个没头的冤家。”
没头的冤家?
熊途一惊,抬头看向老头,老头精瘦,看起来年纪不小了,须发皆白,就是一双眼睛还睁得老大,一看脾气就不小。
米小谷已经一路小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老头放羊的鞭子,生怕他跑了一样,脸上堆满讨好的笑,“爷爷,您刚才说什么?冤死的鬼?没头的冤家?怪吓人的,能不能具体说说,我都不知道,这一片不能来吗?”
“你这女娃娃胆子真大,知道吓人还问?”老头抢过自己的鞭子,白眉毛都竖了起来,“城里来的吧?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城里人见识就是少,整天住在马蜂窝一样的大楼里能见识什么?”
“是是是,我见识少,爷爷您给讲讲?”米小谷一脸的迫切。
老头清了清嗓子,举起放羊的鞭子,“这个山头,叫剃头山,躲在大山头后面,地点隐蔽,袁世凯当大总统的时候,山外的人为了躲打仗搬过来的,人多了就成了一个村子,我们都管它叫剃头村。我小的时候听家里老人说,以前村子里有个巫师能起死回生,用邪法子。什么邪法子知道吗?你们小娃娃想都想不到,就是把年轻大姑娘的头接到死了的老婆子身上,老婆子就顶着大姑娘的头活了,不但活了,而且身上也慢慢的变成大姑娘。听说好多当官的把老娘抬进来重金求巫师做法,再带个家里的丫鬟,等走的时候,老娘的头就变成小丫鬟的头了。但是后来听说也有失败的,巫师的道场就让人给砸了,但那些冤死的大姑娘的冤魂无处去,都在这里飘着,半夜就出来找自己的头。这附近村子的人都不敢往这来,你看,路都修不到这,为啥?施工队不敢来呗。我今天要不是孙子来家,抄近路赶着回去给孙子炖羊肉,才不走这冤家路。”
说完,拿鞭子挡开米小谷,嘟囔着:“城里的娃娃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敬天地鬼神,早晚吃亏。”赶着羊群走远了。
米小谷回头看熊途,熊途与她一样,一脸严肃。
“你说……”她有点害怕,犹豫着问熊途,“这案子……不会跟那个迷信……有关系吧?”
“不好说。”熊途皱了皱眉,拉了拉帽檐,“先去找两位组长吧。”
这个剃头村不知道废弃了多少年了,房子低矮,且建筑材料多为石头和混了草的河泥,砖头都很少,房子依山而建,躲在巨石密林之间,一时之间也很难搜索全面。
熊途爬上山腰,米小谷在他身后紧紧跟着,也不敢发出太大响声,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旁的房子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两人皆是一惊,停下脚步。
“有人?”米小谷抬头看熊途。
熊途看向传出声音的房子,那是一栋相对完整的石头房子,尖顶,木门半腐,几乎看不出颜色,他定了定心神,皱眉对米小谷说:“你呆在这里,我进去看看。”
说着,不等米小谷回答,人已推开半朽的房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十分暗,外面太阳也已落山,窗户几乎提供不了光源,什么都看不见,熊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
这真得是一间十分古老的房子,风雨侵袭加上时光流逝,屋子里几乎不剩什么,木窗框也断了,横在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头顶上是石板房顶,已经坑坑洼洼的了。盘踞在房子里的“新住户”,大山中的蛇虫鼠蚁,听到人声,纷纷往缝隙里躲,耳边尽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窸窸窣窣。
这房子向阳,日晒强烈,十分干燥,这么破的房子竟然没有什么霉菌。
但也确实没人。
也许是老鼠?
熊途皱着眉,警惕地四处看,看到了一扇门,他小心地走过去,推开门。
吱嘎……
腐朽的木门打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亮的让人一惊,门里的情形也随即映入了眼帘,一张铁质床架子,也许是不绣钢的,虽然旧但却没有腐坏,旁边有几个布满灰尘的旧木箱。再没其他东西了。
“熊途,这里有梯子。”米小谷在外面喊他。
屋子里确实没人,熊途退了出去,出门就看见米小谷正弯着腰费力地从草丛里拖出一架梯子。
竹子做的梯子看起来还很新,跟房子陈旧的外观格格不入。
他与米小谷一起将梯子从草丛里拖出来。
米小谷打量着梯子,有两米多高,放在公交站牌前的深沟里是够的,她脸色发白,想到熊途,关于林苑遇害过程的猜想,“不会让你猜中了吧?”
熊途没有回答,还在打量着四周,他刚进去的房子,冰冷漆黑藏在越来越深的黑暗里,周围也并没有楼层,梯子用来干什么的呢?
“我刚才进去,看见里面是平顶。”他皱了皱眉看着石头房子尖尖的屋顶,“也许有阁楼。”
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终于在房子后方,找到了窗户,窗户是关着的,玻璃没有破,且很新,跟梯子一样,与周围的环境有着莫名的违和感。
他将梯子搬到了窗户下,身手敏捷往上爬,米小谷在下面给他扶着梯子,十分担忧地提醒他,“小心点……”
熊途已经爬到了窗户边,伸手推了下窗户,竟然没锁,窗户很顺滑地被他推开了。
就在这时,耳边穿来破空声,头上被坚硬的东西猛烈撞击,他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两眼发黑,手上一松,从梯子上滑了下去。
米小谷也听到了响声,随即就看到熊途从梯子上跌下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接。男人的体重重重砸在身上,两人一起跌倒在地,她被砸得灵魂都快要出窍了。
这个时候,身后的密林里传来动静,似乎有人在跑动,她已经顾不上许多了,一边大叫着:“孙组长这里有人……”一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向响声来源。
那“响声”埋在半人高的草丛中,然后用飞快的速度的逃跑了。
米小谷甚至都分不清那是人还是山里的野兽,直到他摸到熊途头上流出的温热的液体。
血腥味让她脑袋一懵,咬牙将熊途扶正,跪在他身旁,一只手死死按住了流血的地方。
她感觉到她的眼泪滴了下来,扑簌簌全落在熊途的衣襟上,但熊途毫无反应,她拍着他的脸,叫着他的名字,他一动不动。
米小谷彻底慌了,甚至连自己嘟嘟囔囔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那么多年了,我才终于找到一点关于他的线索,都在你身上……你死了,我不知道又要再找多少年……求求你了,不要死,你不能给我了希望,又全都带走,那太残忍了,做人不能这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就像旁人说的,她本人就是衰神本神,天煞孤星,在她身边准没好事,她正哭着,头顶上敞开的阁楼窗户里,骨碌碌滚下一个东西来,正砸在她的脚边。
她流着眼泪看了一眼,吓得险些背过气去。
那是一颗干枯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