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铭在手上转动着高脚酒杯,陷入到那个古老江南小镇的回忆当中。
那个慈祥而又严厉的老拳师在他最后一次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再镇上了,询问过体校的老师才知道,老拳师缠绵病榻多时早就被送往海州一家医院,雷铭转而来到海州前去探望时,老拳师已即将不久于人世。
老人已年逾八旬,膝下儿女成群,可是雷铭却只看见同样年迈的老师母陪在床边。
雷铭问起时,师母叹口气说,孩子们都忙啊!再说老头子的生活习惯他们也不了解,还是我自己来的好,反正我一个老婆子在家闲着也呆不住,不如在医院里和老头子继续作伴儿,别个人陪他我也不放心呐!
望着简陋的病房里,两个老人家的满头白发,雷铭心中不禁欷歔:能相伴到最后的终究还是相濡以沫的人!
他将身上携带的现金塞进老人的挎包,离开医院之前又拐到医院的收费窗口替老人预缴了住院的费用,因此才沦落到了暂时住地下旅馆的境地。
两天前,到医院探视时,老拳师已经不行了,雷铭根据师母提供的联系方式一一通知他的家眷,直到老拳师弥留之际,儿孙们才陆续前来,雷铭送完老人最后一程便离开了,他不想听见老人的儿孙们聚在一起商量:如何隆重地办理老人的身后事,准备将老人的遗骨葬到一处风水宝地,等等诸如此类所谓孝顺儿孙们该做的事。
这算什么?如若真有这份孝心,为什么不在老人在世时多来看看他陪陪他?当年住在小镇上的时候,年少的雷铭一直以为师傅家里只有师母一个家人,因为他只看到师母一个人经常来给师傅送饭,今日一见满不是这么回事,按照国内的传统来讲,原来师傅他老人家是儿孙满堂的。
这两天,雷铭的心情一直都不好,今天下午的歌会他也打不起精神,再加上又发现那雅没有应约前来,他的情绪就更加低落,他可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留过入场券,更别说特意亲自跑一趟将入场券送到对方手中,在他心里只有生他养他的母亲才可以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呢!
歌会还未结束他就走了,驾车直奔那雅就读的院校,在青青校园里溜达直到见到想见的女孩之后他的心情才开始有所好转。
他停止叙述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那雅忍不住探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
“什么?”他终于有反应了,那雅说,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为什么姓雷呢?”
“我母亲叫归筱蕾,我本该随她的姓,可是她本身是个孤儿,后来被人领养,养父母家里有一对儿女,自然就待她差了许多,她高中毕业以后就独自出来工作,‘归’,亦是养父的姓氏,母亲觉得雷铭听起来不错,所以我就叫雷铭了。”
“雷铭,确实是个好名儿,叫起来也蛮顺口的!嗯,归……是不是曾经在一部历史剧中饰演武则天的那个……”
“正是,那是她息影前拍的最后一部影视剧。”
“为什么要息影?她演的多好!可以说是至今为止饰演这个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女皇帝最为成功的演员啊!”这是那雅喜欢的为数不多的影视作品中的一部,演员、剧本、台词都可堪称经典,她有时还从网上找来重温一下呢。
“雅雅,你知道,除了用电脑制作的特技之外,影视当中人在高空做出各种动作的镜头是怎么拍出来的吗?”他问的似乎是一个题外话。
那雅想了想,用手比划了一下,但她不知道专业术语是什么。
“对!那是用一根细细的钢丝绳将演员吊上去,当然其中的操作比较复杂我就不一一累述了,后期制作的时候再把画面上的钢丝绳以技术手段去掉,用业内的行话叫做‘威亚’,你大概也听出来了这是一个外来语,汉语就是钢丝的意思,最早是由港岛传入内地。”
“我母亲就是在吊‘威亚’的时候出了事故,造成脊骨损伤,后来又积劳成疾,饰演武则天的时候医生一再告诫她不宜再工作,不过她似乎预感到自己一旦歇下来就不可能再上银幕,她没有听从医生的警告,忍着病痛拍完片子,回家之后便一病不起,直到现在都只能以轮椅代步。”
“当我离开小镇,赶到医院,医生已经开始为我母亲做手术,因为如果不动手术的话,她的情况会加重衍变成高位截瘫。然后我就一直留在医院照顾母亲。”
“在我的记忆当中,母亲是一个美丽而坚强的女性,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却差一点将她击垮,因为她起先只以为自己的身体最多也就不能再上银幕,她还可以转去幕后继续从事她喜欢的,同时能支撑这个家的事业,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情况居然糟糕到这种地步。”
“有一天,母亲把我叫到身边,和我谈了许久,那天我才知晓我的身世,知道了我的祖父祖母、父亲以及一个可能与我相貌酷似的孪生兄弟。也许那个时候,母亲已经决定好了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才将一切的来龙去脉全部对我说了个一清二楚。”
“她说道,祖父如何嫌弃她是一个演员,还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的氏族世家如何容不得一个戏子进进出出;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母亲是如何忍痛舍下另一个孩子,怀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离开无法容纳她的凌家。”
“当时,母亲刚动完手术不久,她的身体还很虚弱,我对她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现在把身体养好才是最要紧的。可母亲却叫我收拾一下回凌家去。”
“我一听她说这话就急了!雅雅,你知道么?长那么大,我从来没有对母亲大声说过一句话,我跟人动手打过架,打到头破血流也不稀奇,可是跟母亲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使过性子,就在那天我发了极大的火,我咆哮的声音把护士都给招来了,可是他们没敢进来,因为我的样子实在太吓人。”
“我说,妈您别说了!我为什么得回去,回去博取人家的同情跟怜悯吗?既然现在想起来叫我回去,当初你为什么还要带着我离开?我还是不是你的儿子,你有骨气,难道我就会去人家门前乞求收容吗?”
“母亲哭了,那是我从小到大见过她哭得最为伤心的一次,她对我说,铭儿,妈妈想让你过无忧无虑的生活、接受最好的教育、将来出人头地。可是,你看看妈妈现在的样子,不但什么都给不了你,还在拖累你,你叫我如何是好,你就听妈妈一句话吧!难道你要叫我死了都不能瞑目吗?”
说道这里,雷铭一仰脖喝尽了杯中的残酒,不等服务生过来添上,他自己便斟了满满一杯,那雅将服务生远远地打发走,按住杯子,劝道:“你别喝了!”
他勉强一笑,“没事儿。”
……
为了照顾母亲,雷铭退了学,母亲多年的积蓄因为母亲的几次手术已然花去了一大部分,母亲工作的制片场虽然也办了这个保、那个保的,可是那都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
痛哭无助的母亲使雷铭逐渐冷静下来,他跪倒在母亲的面前说,妈我错了,我不该对您发脾气,你生我养我,我现在照顾你是天经地义的,怎么反而说是拖累我呢?您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会有办法的!
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可是要做起来何其艰难,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到其中的苦涩咸酸,那时侯雷铭才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个子就已经窜到了一米七多,比同龄的孩子高了近一个头,跟人说他十七、八岁人家也基本上不会怀疑。
起初,他在酒店和酒吧这些服务行业找工作,可是全都因为他的样貌过于出众被一些心怀龌龊念头的人觊觎的机率直线上升,逼得他不得不在一个月之内换了三个地方,最后一次在一家酒吧里险些被几个社会上混的给下了药,多亏吧台里一个好心的调酒师给了他一个暗示的眼色。
以雷铭的性格,本该给这些人渣一些教训的,可年仅十四岁的他由于生活的磨砺已然学会了隐忍,他毅然离开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场所,转而到母亲工作过的地方。
倔强的他并没有搬出母亲昔日在业内的声名,因此不知碰了多少回钉子、挨了多少白眼,终于能在一些摄制组里打打杂、跑跑龙套,接着又因为外形俊美身手也好,当上了替身,就这么零敲碎打地混了一年多。
家中的财政危机是稍稍得到缓和,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就这么混下去,他也不想总是躲在别人的影子下面为他人做嫁衣,他并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为什么大明星,但是至少自己的名字得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演职员的名单当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