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朱宜修早早地便往大夫人的院子去了。
朱杨氏是这朱府的当家主母,她出身于平溪杨氏一族,十几年前在当地还算得上是望族。
周朝建国之初,共存有十大世家,周太祖为安抚这些已经归顺朝廷的名门仕宦之族,便延续了他们的封地和官职,但是世家大族势力的存在就一定会威胁到皇权,朝廷也想尽了各种办法,什么皇族联姻、派地方官制衡......一直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当今怀孝帝即位。
怀孝帝即位时才16岁,这让一些世族放松了警惕,其中太原安氏最是嚣张,竟然以北方边境的安危为要挟,提出要皇帝娶自己的孙女为皇后的要求。
怀孝帝年龄虽小,但智谋无双,先是隐忍答应,但也终于下定决心整治地方吏治,摆脱地方世家的牵制。
平溪杨氏地处西南,在世家大族之中,属杨氏最为安分守己,一直默默无闻。但是皇帝既然下决心摧毁世家势力,又怎知杨家不会变成被第一个针对的炮灰?杀鸡儆猴的计策向来都被帝王家玩的很顺溜。
不过好在老太爷高瞻远瞩,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于是便为自己的女儿在京城选了一位夫婿,当时正任户部度支司员外郎,官虽不大但好在消息灵通,所以杨家率先嗅到了危机,更加地偃旗息鼓,低调行事。杨老太爷更是亲自带着儿子、孙子孙女前往京城投奔女婿,连家中产业也尽数献与朝廷以表忠心。
虽说是倾家荡产,但毕竟杨氏族中子弟众多,不可能不顾及。杨老太爷精心布置五六年,早已将部分田产地契转移,或分散给族中分支,或归于祖茔祭祀。大周朝以孝治天下,只要不是诛九族的大罪,祖茔田产是不会被抄的。
怀孝帝未必不知道杨老太爷的心思——只是这些地方世家根基稳固,其中不乏百年大族,要一个一个用武力收服未免耗资巨大,杨老太爷此举正好树立了榜样,皇帝为显仁慈,顺水推舟只削了杨氏官职并且没收产业。
又过了几年,大周朝所有的门阀世家终于完全被整顿拔除,地方全部开始实行郡县制。怀孝帝感念杨氏一族忠厚,杨老太爷又博闻强识,便令其回家办理府学,开设平溪书院。虽再无实权,但也算受人尊敬,为后世留下了殷实的家业。
而杨淑华,就是杨老太爷的小孙女,在京的那几年他也没闲着,一直在给小孙女物色婚事,朱氏一族虽然也逐渐凋零,但好歹也是名门仕宦之家,本来朱家老太太是瞧不上一个没落的世家的,但是朱景延与杨淑华一见倾心,非她不娶,甚至一度重病卧床。老太太没法子,才勉强接受了这个儿媳妇。
生在百年世家,杨淑华当然是饱读诗书,再加上祖父和父亲的严格教导,她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经历了家族湮灭,反而比其他闺阁小姐更有一种淡泊恬静的气质。
上一世的朱宜修一直到了出嫁都还觉得嫡母的贤惠都是装出来的,后来她成为了四皇子妃,才从德妃和玄凌口中得知了杨家的事,那时候朱柔则已死,杨淑华也郁郁而终,接着朱景延也去世了,而朱名庭无心仕途,与朱宜修也不甚亲厚,所以朱宜修基本与朱家没有什么瓜葛,更懒得管朱家的事。
现在嘛......
朱宜修一抬头,原来已经到了大夫人的院子。
大夫人甚爱翠竹兰花,因此院子里也总是绿肥红瘦。
“二小姐好。”院子里大夫人的大丫鬟佩玉正端着铜盆走出来,看到朱宜修,便停下脚步行了一礼。
“嗯,母亲在梳妆吗?”。宜修问。
“是的。”
宜修点点头,便往正室走去。室内另一个大丫鬟安歌正在为母亲梳头上妆。
“母亲好。”宜修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亦如往常。
“起来吧”大夫人微笑着转头看她,“今天怎么这样早?身子可痊愈了吗?”
安歌也停下手中动作,向朱宜修行了一礼。
“多谢母亲费心,我已经大好了。”朱宜修乖巧地回答,心里却是一种无法言表、百感交集的情绪,真是......恍如隔世啊。
抬眼看着铜镜里嫡母端庄姣好的面容,宜修定了定神,开口道:“母亲,待会咱们就要启程去杭州,您可要让安歌姐姐给您梳一个简单舒适的发髻,一路上舟车劳顿,还是要以轻便为主。”
大夫人微微愣了一下,突然觉得今日的宜修和往日有些不同,以前她从来不主动说这些,偶尔问到她也只会答“母亲觉得好便好”之类的话。
安歌刚想开口打破沉默,只听一个温柔清丽的声音传来:
“小妹说得对。”原来是朱柔则款款而来。
朱柔则边行礼边道:“女儿也正想跟母亲说呢,您时常颈椎疼,这一路颠簸,怎么禁得起那些钗环折腾。”
大夫人笑道:“难为你们的孝心,安歌,你就给我梳一个简单的飞云髻罢了。”
“是。”安歌应声而答。
朱柔则和朱宜修相视一笑。
朱柔则拉着朱宜修坐下,道:“我还想着来告诉母亲让你在自己院子用饭呢,你怎么起的这样早?”
朱宜修笑道:“姐姐放心,我已经大好了。今日理应来给父亲母亲请安,再者,也和你们一起跟哥哥道别。”
朱柔则点点头,道:“想必父亲和哥哥也快下朝了。”
这边母女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有人通传说老爷少爷已经往正厅来了。
朱宜修跟着母亲和姐姐往大厅走去,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到底有些波动。
毕竟几十年未见了......
厅上,两位男子一个坐在主位,一个坐在右侧下首,正在喝茶交谈。
“父亲万安。”朱柔则和朱宜修齐齐行礼。
朱宜修抬眼看去,父亲的模样和自己印象中的差不多,文质彬彬,英俊爽朗,虽然已将至不惑之年,但是那一种文人的儒雅气质让他显得更年轻了几岁。
朱名庭也已经起身向自己母亲请安。对于这个哥哥,朱宜修还是记得的,上一世自己没有跟去杭州,整整五年,偌大的朱府便只有他们兄妹二人。两人只有在早晚用膳的时候会见一面而已。朱名庭此时不过17岁,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谈吐间自有一股世家少爷的自豪和被家族精心教导后的谦和之风。
一家五口,寂静饭毕,而后有婢女端茶来至前厅。
朱景延押了一口茶,对大夫人道:“刚才朝上陛下问我南下是否经过济州,要我带一道圣旨过去。济州佐领沈自山被升为正三品济州协领,夫人呐,别忘了带份贺礼。”
济州协领沈自山......沈自山......那不就是——沈眉庄的父亲!
朱宜修眼眸微垂,心中十分惊诧。本来以为去杭州见到的第一位故人是安陵容,没想到,竟然是沈眉庄。她突然想起蓼玉的话,沈眉庄是被凤格选中的人,未来的皇后!
“小妹,你想什么呢?”朱柔则轻轻扯了一下朱宜修的袖子,问道。
朱宜修抬头,发现四个人都在看自己。
朱宜修微微一笑:“我在想,这么远的路程,不知要走多久。”
朱名庭笑道:“从京城坐马车到天津,再一路坐船南下,少说也要半个多月。小妹是舍不得京城吗?”
朱名庭对待两位妹妹倒是无甚差别,男子嘛,很难察觉到女子的细腻心思。
朱宜修抿嘴一笑:“有父亲母亲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只是可惜哥哥不能跟我们同去了。”
朱柔则也笑了:“是啊哥哥,为什么不跟我们同去呢?”
当然不会同去。京城的动静也要有自家人留意着,地方官做得再大,也不如在天子脚下坐个京官。另外现在朱名庭是翰林院正六品起居郎,主要负责记录皇帝言行并整理成册,根本没有外调的必要。
“大哥还有公务在身,放心吧,我会时常寄书信给你们的。”朱名庭道,“我不在,你们可要照顾好父亲母亲。”
柔则和宜修点头,兄妹三人又说了些不舍离别之语,房间里笼罩着淡淡的离愁。
主位上坐着的朱景延和朱夫人相视一眼,今天的氛围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宜修多说了几句话,这三人比往常更像兄妹了。
朱夫人倒不是那等一心牵念儿子,母子离别惯会哭哭啼啼的妇人,直到下人来禀报一切收拾妥当,该上路之时,朱夫人才起身对儿子道:“名庭,照顾好自己,要记得娘说的话——”
“不吃酒、不闲逛,以职务为重。娘,你就放心吧,我都记得。虽然家里只我一人,我也不会疏忽的,会好好管理下人,万事严谨。”朱名庭说完,大家都笑了。
朱夫人点点头,也笑道:“那就好。”
此行共安排了五辆马车,朱景延与朱夫人共乘,朱柔则姐妹与贴身丫鬟共乘,其余的婆子丫鬟、不能骑马的仆人也都乘坐马车,行李又另置一辆车。
朱名庭一直送行至城门外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