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枫住在主母殿的第十个年头,隆虺学会了幻化人形。这十年里,他的脾气一直十分暴戾,鬽山上的许多动物和山民因为受了他坏脾气的连累,都被火枫责罚过,所以大家对他都很头疼。现在他能幻化人形,对于鬽山上的任何一个或大或小的生命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因为火枫主母说过,等隆虺成人之后,她便要好好管教他,绝不让他再出来惹事。
但说归说,成人之后的隆虺,比鬽山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端庄大方。就连自幼受百悦影响的火枫,站在他面前,都要感到自卑。
“火枫见过虺......灵主。”火枫颔首低眉,不敢看他。眼角余光里隆虺灰色的衣摆笔直地垂着,纹丝不动。
“夫人,你该改口叫我夫君。”隆虺眼睛直盯着她,难掩心中的激动。
火枫依旧低着头,并未开口。
隆虺只当是火枫害羞,他缓步上前,想要亲密接触自己心爱的人一下,火枫却躲到了一边。
“灵主,虽说我的确是以你妻子的身份进的这主母殿。但是,我的初心是减少鬽山的杀戮。”
“这个我自然知道,你勇敢善良。此生能遇到夫人你,我打心底里欢喜。”
隆虺含情脉脉地看着火枫,眼底的柔情似水一般在静静流淌。但是这眼神让火枫心里生出了反感,她避开他的眼神,逆光站着。
“灵主,火枫的初心是怎样,现在依旧怎样,没有任何改变。”
“那再好不过了。以后有我们夫妻二人携手,鬽山必不会再有杀戮。”
“不,不是夫妻二人,是主仆二人。你是主,我是仆。”
隆虺不可置信地笑了:“什么主,什么仆?那夜,你可是嫁衣着身,在那么多人面前与我拜过堂的啊。你们人类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凤冠霞帔,与君誓约,永不二心’你现在怎么能说我们是主仆呢?”
“是,我那夜的确凤冠霞帔不假,与君誓约也不假,永不二心更是不假。但是,假如那时我与你不成亲......”火枫盯着隆虺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后面的话突然止住了。
“假如那时不与我成亲会怎么样?”
“鬽山的杀戮就不会终止。”
隆虺小时,在青戊子夫妇面前惹事,是冲着有人疼爱,肆意淘气;青戊子夫妇一走,隆虺收敛了这些淘气,虽然稚气未脱,却也一心想为鬽山负责。然而遭遇火枫家族一事,让他的心性颠覆和揉杂,加上火枫所看到的自己,是一个怪物一般的形象,隆虺心中受到了诸多折磨,变得敏感多疑,所以总是在鬽山暴走。好不容易熬到幻化成人形的这天,没想到火枫仍然拒绝自己,想来是定是火枫嫌弃自己。他暴吼一声,扬手打翻了身边的茶碗,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火枫蹲在地上,将碎片一一捡起。隆虺又走进来,似乎气消了一半,“对不起,刚才是我冲动了。”他蹲下来,帮忙捡拾地上的碎片,一边自我嘲讽道:“也是,我刚刚才有了人形,你一定还没有适应,所以才会拒绝我。我想,你大概现在脑海里还是我以前的奇怪模样吧。”自说自话着,他又笑起来。苦了一边的火枫,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只得暂且搁置不说。
灵主修成人形,是鬽山上的大喜事。萨宇带领着族人为隆虺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每家每户贡献出一点粮食,除了做一些吃食外,将剩余的粮食换了一些肉和酒来,大家开开心心地聚在一起,吃饱喝足之后,围着篝火跳舞、唱歌,好不开心。火枫也很开心,因为她能与母亲百悦在一起待上一整晚。十年来,火枫忙于操持鬽山的一些杂务,再加上主母殿对主母的束缚,她和父母讲过的完整话屈指可数。
火枫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一样,趴在百悦的膝头,百悦摩沙着她的头发,眼眶逐渐湿润。
“今年你都三十岁了。那时候,我原以为你嫁不了人了呢,真没想到,你给自己争取了一段好姻缘,虽然说灵主他......”眼泪夺眶而出,百悦急忙别过头去。“好孩子,今天你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虽然我们不能见他,但是我敢确定,他一定是一位十分英俊十分儒雅的好公子,你的好丈夫,那时候我一眼瞧见他,就知道了。虽然说......”
“娘,”火枫嗔怪地叫一声,抬起头来,百悦用衣角擦擦眼睛,回望着她,“娘,哪有那么多虽然。你也知道,女儿不愿做的事情,就算被爹娘你们狠狠地教训也不会去做。这条路是女儿自愿选的,女儿高兴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百悦的眼角又渗出泪水来,“那时候听惯了老人家们说人妖殊途,我和你爹都担心地不得了,现在看来,是我和你爹瞎操心了。呵呵......”
“娘。”火枫撒着娇,钻进百悦的怀里……
自从舍弃打猎这项生计之后,族人们很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开心地玩耍了,直到月亮西斜,女人和小孩们才搀扶着自家醉醺醺的男人,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地下了山。目送互相搀扶的百悦和萨宇走远,火枫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了主母殿。今天是为隆虺的好日子,火枫找遍了整个主母殿,想要亲口对他说声贺喜,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问过殿上侍灵,才知道隆虺在一眠洞。
“不是说以后不去那里住了吗?怎么又突然去了那里……”火枫思忖着,赶往一眠洞。她赶到时,隆虺正坐在角落里,身体不自然地向前倾斜,让人看起来觉得很不舒服。火枫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用指尖轻轻去触碰他的手臂。他回过头来,急切地一把握住她的手,火枫这才感觉到,他在瑟瑟发抖。火枫反握住他的手,关切地看着他。
“灵主,你怎么了?”
“我刚才听到有许多人在唱歌。”
火枫看着他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
“灵主你忘了,今天族人们聚在一起为你修成人形而庆祝呢。他们还让我带了许多好吃的给你呢。走,去殿里吃。”
“那歌中,唱着打猎。”
“对啊,那是我们族人专为打猎唱的歌,不唱打猎唱什么呢?不过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不打猎,大家却都还清楚地记得这首打猎歌......”许是被热闹气氛所感染,火枫滔滔不绝地说着,连身边的隆虺脸色越来越难看也没有发现。
“够了。”隆虺暴怒地打断她,“你一口一个打猎,一口一个打猎,你难道忘记你是谁了吗?你是鬽山的主母,是为鬽山上那些无辜生命主持公道的主母。你却在这里兴致勃勃地讲打猎,你置鬽山的那些无辜生命于何在?”
“对不起。”火枫突然像被雷击中了一样,她几乎是从凳子上弹起来的,黑暗中,她的眼睛中闪烁着自责的泪光,“我刚才,刚才真是太过于得意忘形了。我错了。”
“说到底,你还是没有忘记你是一个猎人的女儿,不是吗?”隆虺居高临下的看着火枫的眼睛,“难怪你不愿意履行当初与我成亲的诺言,整天摆一副卑微的面孔给我看。你说,你是不是和你的族人们正在密谋着怎样重拾旧业,好有朝一日彻底做鬽山的主人?”
“哈哈哈......真是可笑,如果我们真想那样做的话,还用等到现在吗?没错,我是不愿意履行成亲时的诺言,但那和我族人没有任何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你说呀。”隆虺的双眼因为充血变得鲜红。如果火枫现在能察觉到他的情绪,她也许会停止激怒他。但是原谅在这样的时刻,她已经被莫名的悲伤包围,难以自已。她挺直了脖子,用倔强的眼神看着她,她不敢让眼中的泪掉下来,她要是流泪了,有人就会为此付出代价,她不能哭。但是她委屈,她不甘心,于是她就那样倔强地看着隆虺。
隆虺被她充满挑衅的眼神彻底激怒,他伸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你倒是说呀,你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不允许你那样看着我。”隆虺哭了,他感到心痛,他从火枫的眼睛里看到了十年前,将他团团围住的猎人,那时的火枫那么亲切,可是此时的她如此陌生,陌生的让他害怕。
火枫的意志渐渐模糊,隆虺暴跳如雷的喊叫声在她的耳朵里渐渐遥远,她喘不上气来,两条腿也失去站立的力气,她无力的双手没能抓散隆虺的愤怒,倏地垂在了身体的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