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儒生见东厂和锦衣卫等人走了,才快步走到车旁。隔着车窗柔声安慰道:“范小姐莫怕,请赶快进府。家师已等得望眼欲穿了。”
他立刻命人驾车驶进大门,才与管事们施礼退下。一群衣着肃穆的妇人们接住了明前三人。领着她们穿过重重院落来到后房内室,先沐浴更衣,再去拜见范大学士范勉。
明前身边围满了莺莺燕燕的女人。她微带惶恐地转头看,见李氏雨前两母女更加惊慌地看着她。明前按捺住心中忐忑,安抚得对她们笑笑。李氏才放下了心领着女儿跟她们去更衣了。
内室一片混乱,人们搬衣箱抬水桶的准备服侍明前更衣。明前心事纷乱,对一切视而不见,心里只忐忑不安地想着,父亲范勉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会认出她吗?如果出了岔子他不认识她了怎么办……
沐浴更衣完毕。几名妇人帮明前装扮好,引到了室角的黑檀香底座的长圆铜镜前。
镜子里,一个陌生的小女孩正惶惶不安地看着明前。穿着一袭绣月桂花的月白短衣,藕红色长裙,外套着桃浅色云雀绕柳枝图案的短褙子,乌油油的头发只梳了两个粗辫子。不戴首饰不涂脂粉,很是清爽利索。一张鹅蛋脸,面色白皙,长眉如剑,樱唇透红,乌黑的眼睛像黑曜石般的璀璨闪光。长睫毛微微眨动着,透出内心的些许不安。这是个像出水芙蓉般的清秀恬静的小女孩。只是眼神里带着一缕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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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府的后花园宽阔广大,里面处处是奇花异石很是繁盛美丽。园子深处有一座雕梁画柱的两层小楼。名为“咏莲阁”。与花园里的假山幽池相呼应,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韵味。
几名仆妇领着明前等人走进了咏莲阁。小楼大厅很安静,室角筑金兽香炉点着线香,中间摆放着一套黑檀木桌椅。大堂正后方是一扇硕大的黄山木漆屏风。大厅两排桌椅中,右侧坐着两名穿官服的中年男子,左侧坐着两名中年男女。
一名相貌清癯的中年男子从右侧椅中站起,目光炯炯地看向来人。他面目清俊,身形修长,一缕黑短髯,穿着暗蓝色的竹纹长袍,腰系嵌八宝的玉带,戴着黑纱便帽,是个穿着家常服饰的中年男人。这人年龄已近五旬,但相貌堂堂气质儒雅,是一个很气派的男人。
他旁边的黑椅上坐着一位衣饰华丽花团锦簇的中年夫人。夫人约摸有三十余岁,面若桃花,乌发如黛,容貌非常美貌明艳。再加上周身整套的红宝石首饰,朱红色半臂孺衣同色刺绣长裙,更衬着人华贵富丽。
明前心一紧,不敢多看了。在仆妇的提示下忙拜倒在地:“见过父亲。”
这一声父亲,叫得声音不稳,颇为惶惑。连明前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这个人真是她的父亲吗?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吗?
儒雅气派的中年男人楞楞地站在大堂中,注目打量着她,半响没出声。仿佛惊呆了。脸色阴睛不定。他还未说话,他身旁的华贵夫人已经站起,急步走过来。伸手拉着明前的双手,俯下身,睁大眼睛地上下打量她。目光如电,满脸紧张,死死地瞪着明前的脸看。也半天没说话。
这一看,只看得明前身软头晕,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更慌乱了。
室内的气氛很紧张压抑。
华贵夫人足足看了她半响,忽然伸臂抱住她,泪如雨下,哭着道:“是瑛儿,是范瑛!是姐姐的女儿瑛儿。我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是我知道这就是我姐姐的亲生女儿!我认得出,她跟姐姐长得不太像,却像我娘!跟我娘的秀气模样很像。可是,可是,怎么生得这般瘦弱憔悴……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头……”她搂着她哭得说不下去了。
一句话仿佛打破了室内的僵硬气氛。中年男子范勉也长长出了口气,旁边两名穿官服的男子和管事们也都露出了放心神态。没弄错,这真的是范勉的女儿。
这时候,内室的几个年长妇人也围拢过来,仔细打量着明前的长像身形。看后连连点头。都说这实像王家太夫人的模样,也有人说像王大小姐小时未长开时的样子;有人说这是随父,这清秀的五官娴静的气质,更像范老爷年少时的风流体格。一时间众说纷纭。
明前心头也霍然一松,心里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担心。可能是因为审案时谁是范瑛太不确定了,也可能最近发生了很多意外,令她的心一直紧绷着。她怕自己像只无根浮萍,已经没有了李氏的家,如果范家认不出她是亲女儿,她就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此时她终于放下了心头的担忧,一股酸楚就泛上心头。看那华服夫人哭得悲伤,眼里也泛出泪光,鼓起勇气劝说:“夫人莫伤心了,我已生得很高壮了。”
这一说那夫人更是心痛,紧紧拥住她大哭了。仆妇们上前劝解。明前才知道,这位夫人是她亡母王玉贞夫人的亲妹妹王玉洁,嫁到京城忠顺候爵府的少候爵夫人王氏。也就是范勉的妻妹,人们劝了半天,她才止住悲声。
站在大堂中间的范勉紧绷的脸也放松了,看着明前也目透温暖。命令坐在旁边的两名官员讲述事情经历。两名官员是刑部派来的,专程来转述破案过程和送证物。内阁大学士之女的案子不可能在刑部衙门当堂审问,便专程上府讲述过程。他们忙把事情经过诉说一遍。
王夫人坐在椅上,一手搂着明前,一手翻看那些证物。一件小男童的衣服和金项圈。又惹来了一阵抽泣。旁边从江南老家来的年老婆子也纷纷上前指认。从范家老家来的周婆婆一看到小衣服,就顿足捶胸地大哭了。
她是范家老人,当年在老家照顾王夫人生产,亲眼看到王夫人亲手缝制小衣。范勉子嗣艰难,王夫人人到中年后才为丈夫生了一个女孩。她一直又高兴又遗憾,便喜欢做些小男孩的衣饰打扮独生女儿。还笑着跟周婆婆打趣,说我这一个女儿,将来一定不比那些男孩儿差。这件绣满牵牛花花纹的绿绸小衣服,确实是王夫人当年亲手所做。金项圈也是范家族长亲自定制送给小范瑛的。
两名刑部官员相看一眼,也放下心。东厂和锦衣卫虽然名声极坏,但办起案子却是又狠又准。单刀直入,一击击中!如今铁证如山,失主已认。物证人证都很严密。看来这范勉失子一案确实让他们漂漂亮亮得破获了!真是老天给东厂和锦衣卫衙门长脸啊。
范勉手抚着小衣服,想到亡妻,肃穆的面容也微微动容。他专心政事,一直在江浙一带做官。女儿太小,不能带在身边。对四岁多丢失的女儿,其实很陌生,一点也不记得她的音容相貌了。此刻听了妻妹的话,又看到证物,更无怀疑。再看看身形修长瘦削苍白的小女孩,越看越像自己,眼光越发温柔,内心也很激动。
他手抚短须,声音微颤地问:“女儿,你一向可好?”
“女儿一向都好。”明前腼腆地答。她紧挨着王夫人落座,恢复了平素的谨慎小心模样。
“即然回来了,就好好地呆在家里吧。”范勉见她拘谨,忙安慰她说。这孩子长得不起眼,没有亡妻王玉贞夫人的那“汝南第一美人”的美貌,性子却很拘谨谦卑。跟她粗粗地说过两句话,很温柔,很和蔼可亲,很小心谨慎,他颇感欣慰。如果丢失的女儿一见了他的面,就抱住他嚎啕大哭。估计他和妻妹就真真要心痛死了。
他神色一端,沉声道:“放心吧。从此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祸事了。父亲会让你一生平平安安的!”
明前眼露仰幕之色,感激地说:“那自然是的,多谢父亲。”
“以前的事,还记得吗?”范勉稳稳心,巴巴得望着女儿。
“不记得了。”明前黯然摇头。
“可曾吃了什么苦头?”范勉的心还是微微一痛。
“不曾吃过什么苦头。女儿吃得饱,穿得暖,过得很好。”明前眼露感激,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王夫人紧咬嘴唇,眼圈又红了。这孩子懂事得令人心痛。
“可曾念过书?”
“念过。还跟着村头的私塾老夫子念过千字文,会算数,会记帐。”明前有些高兴地答。这是她和雨前唯一比村子里其他女孩们要强的事了。程李氏愿意花钱送她们姐妹去书塾识字。
范勉却脸色大变,霍然大怒了!他重重得拍了下桌子,拍翻了桌上的杯盏落下了地。人们都骇了一跳。
王夫人忙说:“别吓住孩子了。”
范勉腾然大怒:“这贼子!我江南范家是数百年的书香门第,出过七个进士两个榜眼。祖上还出过天子之师,出过少祖帝的文和皇后。是天子之母!这个混帐贼子拐了我的女儿去,竟然不让她读书念私塾,把她养成了一个乡野村妇!真是欺人太甚!真是恨杀我也,真该千刀万剐。”
人群后一直倾听的李氏和雨前听到了,吓得瘫软在地。
“这是谁?”范勉怒喝道。
刑部官员也吓得抖衣站起:“这就是劫匪程大贵的妻女,是范小姐坚持要带回京城的。”
范勉脸现怒容,一摆手就要怒喝。管事忙迎上前,低声把事情的来拢去脉说了一遍。
明前也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晕倒。她眼里涌满了泪,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的最得意的事,却是父亲最不满意的事。她一进门,就没见过范勉变脸发怒,这时候看到了真是官威赫赫威严迫人。她这时候才觉得这个人确实是个朝廷上的手操大权的丞相。一话出,有升天富贵。一语落,有灭门之威。
明前吓得一下子跪倒了,哭着说:“都是女儿的错。父亲别生气了。李氏是女儿做保留下的。李氏她,她不知道女儿是拐来的。这五年间对女儿很好,像亲生闺女般的照顾我。那拐骗坏人犯的罪也是瞒着她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李氏收养女儿我恐怕早就没命了。”
她的眼泪扑簌簌得落下,又惊又怕地哭道:“如果父亲不喜欢,就把她撵出去吧。让她们走得远远的,自寻生路。但是,但是……”
她的话一停,不知道自己下面的话会不会触怒范勉。她从未跟这个亲生父亲相处过,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性情的人。但是,她还是心一横把话说出来了:“但是不能交给锦衣卫和刑部!求父亲网开一面,饶了李氏一命吧。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还回到了父亲身边。父女团圆,就别再杀李氏了。求父亲开恩。”
范勉脸上布满怒气,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依旧怒不可遏。李氏母女吓得瘫软在地连头都不敢磕了。周围的王夫人、官员、管事和仆妇们也都不敢多说。
室内气氛很紧张。
忽然,范勉一仰头“哈哈哈”地放声大笑了。这一笑又把众人笑楞了。
范勉满脸喜色,仰天大笑。畅快地笑着说:“好,好!没想到我范勉的女儿还有些仁心志气!我听说你是跟东厂锦衣卫闹翻也要保下她的。好!做得好。不愧是我范勉的女儿。哼,东厂那杆子奸宦小人,以为救下我女儿,卖了天大的人情给我,我就跟他们同流合污了?不,绝不!我范勉得回个女儿,就为他伍怀德请功。但是我该弹劾还要弹劾,该骂他们还要骂他们。我可不怕这群为虎作怅的小人。”
范勉精神振奋,意气丰发,一挥大手:“放心吧,这妇人绝不会交给东厂锦衣卫的。你即然保下她,就由你处置吧。”
李氏和雨前死里逃生喜极而泣。旁边众人也松了口气。
范勉望着女儿,心生自豪,越看越喜爱:“罢了,不懂得读书习字怕什么,只要胸中有正气,有烈骨钢肠即可。本朝太祖的马皇后也出身平民,不识几个大字,照样仁义娴德,为天下女子楷模。我的女儿也是清高自爱不畏强权,日后定当为女中豪杰。”
明前又惊又喜。没想到父亲饶了李氏母女。她也放下了心,还觉得有些汗颜。什么东厂锦衣卫和奸宦同流合污?她完全不懂。她只懂得那时候形势千钧一发,她不跟锦衣卫闹翻抢人,李氏母女就没命了。这么看来她父亲范勉与东厂是政敌啊。自己碰巧得取悦了从没见过面的父亲。嗯只要不激怒父亲就好了,这可是她的亲生父亲啊。
还是一个敢拒东厂锦衣卫于家门外的男子。明前不由得对他生出一种敬意,这世上也有不怕那些虎狼般的东厂锦衣卫的人。
范勉大笑着道:“好。我范勉今天得回女儿,是老天赐下的福气,可喜可贺。全府重赏。女儿,以后就安心地住在府里吧。嗯,女儿可有小名?爹爹送你个字号吧。”
明前的一切担忧害怕都通通落了地,欣喜地道:“多谢父亲,女儿有个小名,叫明前。是村里嗜茶的私塾老夫子起的。”
“这个名字好。”范勉眼光放亮地笑了:“茶为君子,明前茶更是早春之前最好的茶。此时的茶价值千金!而且‘知人之前,明人之前,更是君子所为’。即然已有佳名,我就不改了。你就叫范瑛,字明前吧。”
“多谢父亲。”范明前满心欢喜,真心实意地向父亲拜下。
范勉高兴地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