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明前睁开了眼睛,觉得头痛欲裂浑身发冷,好像身处在一处冰窟里,冻得她牙齿直打战。她竟然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这时候她费劲得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耳旁万籁俱寂,又冷又黑又无声的仿佛与世隔绝了。明前愣住了,她在哪儿?她的脑子里是一片混沌。她急忙命令自己镇定些,仔细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事。
奇怪。不久前,她还坐在山顶韩家老宅的花园凉亭里,欣赏着头顶的明月。怎么一下子到了这个漆黑寂静的地方?
韩家老宅宽敞明亮,四面临花的亭子旁,明前与梁王两个人对坐,品酒闲谈,一同欣赏着夜空里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一切都如梦如幻。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这样子?她一时间迷惑极了。
她还记得她与小梁王闲谈,听他谈论着小时候在北疆的趣事。她听得津津有味,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的就月上中霄了。梁王今夜的心情也不错,面对着恭顺聆听的未婚妻,和蔼又健谈,还谈到了以后成婚后的北疆西京藩王府的生活……
月是皓洁的圆月,人是俊美无双的藩王和温柔贤淑的千金,酒是波斯来的葡萄美酒,杯是夜光杯,不知不觉的两人心情放松都多饮了两杯。
明前一边用心倾听着,一面还注意着克制饮酒。怕喝醉后酒后失言,做出些失礼的事。她不好拒绝梁王的敬酒,于是偷偷地用长袖掩着唇,把酒吐进了袖里的绵手巾上。这可不符合礼仪,也不是于先生教她的,是明前自己琢磨出来的小花招。她实在是不爱喝酒也不愿意喝醉。
但是,两杯酒入肚,明前还是感到头晕目眩,有些喝高了。这种西域葡萄酒存放多年,酒味醇厚,酒劲也大。她连吐带倒得只喝了半杯还是醉了。明前的头有些晕乎乎的,但她没有乱了阵角,趁着梁王月下翻看诗画时,偷偷从随身的荷包内取出了一根一节小手指长的翠绿色药柱。
这是小天师张灵妙的药。上次在青枫山雨前发热症,小天师为雨前治病时,当场翻检药包里拿出来的。一根放置在锦盒里的长柱体药物。长约寸许,碧绿如柱,无味无气,外表很奇特。明前好奇地询问他,张灵妙回答说,“这叫‘翠柱’,是种镇毒强心剂。内含有苗疆白药里的‘红提子’,能在短时间内镇压毒素、刺激心脏提高精神力的。就算是受了很重的内伤,都能支撑住人的心脏不停跳,护住人的心脉等重要脏器,撑过一两个时辰,等到了他人的急救。主要是用在战场上抢救身受重伤的大人物的。与那颗金丸一治外伤一治内伤,被称为起死人活白骨的“金丹翠柱”!当然,最低级的用法也可以当解毒剂或者当解酒药吃,能使人十日长醒千杯不醉。不过真那样吃了就太招人恨了。”当时明前很担心雨前,坚持也把翠柱拿出来,准备金丸没作用时就试试翠柱。后来,崔悯夜奔青枫十八盘,买来了对症的药治好了雨前。这颗翠柱也就没用上。再后来小天师意思着想讨回“翠柱”,明前却厚着脸皮装作没听懂,没有还给他。这次,她却以防万一地随身携带了。
现在用太“暴殄天物”了,张灵妙会恨死她的。但是她实在不想在未婚夫面前喝醉出丑。这会儿,酒劲上头快要醉倒了。明前不及多想,强行支撑着自己坐稳身体,借着梁王转身拿碟子之机,她一手掩唇,一口就吞下了翠柱。药咽进喉咙,滑下肚,心也稍微定了些。既使小天师的话全是吹牛,这药再差劲也能醒酒吧?
她为人谨慎多思,小心得过份木讷了。所以悄悄地吞下药做了准备。她答应过未婚夫梁王严守规矩,永不出错的。
——这个承诺太沉重了!
明前心神稍定,扭脸向小梁王一笑。梁王微笑着起身走到亭子旁边去拿藕荷汤。他也感觉酒劲太大了。突然,明前整个人扑到了面前的席面上。头重重地倒在了锦缎铺成的桌面,身体歪在了桌子边。她双眼紧闭,头重脚轻,全身的力气像流走了似的。动弹不得了。
糟糕。明前身体倒下,心里却清醒地意识到她还是醉倒了。心中直叫倒霉,连声痛骂着小天师。又骗人了,这哪儿是什么金丹翠柱解酒药,根本不管用。她还是醉倒了!等她回去一定要重重骂他一顿,谁要是真信他迟早被他坑死的。
这次她醉倒在与梁王的约会上,出丑出大了。
明前想挣扎地坐直身体,保持一点体面。但身体僵硬地俯在桌上,连小指头都动不了了,竟然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和寒冷,仿佛感到全身的热力都在急速地流逝,肌肤在麻痹僵化,身体快“僵死”了。不一会儿,她听到凉亭外人声嘈杂,有人在轻声叫她,又有医生来诊脉。她有点愧疚,还是惊动了众人。随后有人扶起她放在旁边的贵妃椅上让她休息。她此时全身僵冷,双目紧闭,一动也不能动,状如晕死。奇怪的是她的头脑却冷静清醒无比,周围的动静和声音像一阵风似的钻进了她的耳朵。
接下来,周围又变得寂静无比,好像没有人了。
明前有些惊慌,她极力地驱散涌上头的睡意,保持着清醒。她睁不开眼睛就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她试着动动小手指,却发现身体完全僵死了。只有右手紧紧抓住了一块她做的野果子酥饼。
终于有人靠近了,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一张软床上,似乎要抬着她送回去。有人在帮她整理仪容,有人想掰开她的手,拿走酥饼。但她的手僵硬如铁,抓得极紧。怎么也掰不开。人们也就作罢了。
后来,他们抬着她出韩家老宅后园,空气清冷,夜寒霜重。是要送她回韩宅了。明前又感激又有些愧疚,拼命地想睁开眼睛动动嘴唇说声谢谢,可怎么也做不到。眼帘重如泰山,睡意朦胧,她只好努力得保持着清醒别睡着别再失礼了。好像走了很长时间,停住了。她隔着沉重的眼帘,看到头顶上有一处灯火,似乎有人举着灯在俯身查看她。明前睡意沉沉,呼气如游丝,身体僵硬得像块冰块。
那人俯身查看她,声音飘渺清泠,像根针般地刺进明前的耳膜:“那顶凤冠?”
遥远处传来了虚无飘渺的声音:“那是世代留传的‘九天凤凰’的凤冠……”
“拿来。”
一串碧玉跟金属撞击的叮当声,停到了她的头脸上方。明前觉得头发根一紧,似乎一座沉重巨大的金属凤冠重重地扣压在她头顶发髻。之后,两根冰冷的手指尖滑过了她的面颊,一个清澈的声音说:“睡着时真美,真安静。如果永远这样该多么好……好梦。”
随后几个人动了起来,抬起她继续走着,空气中充满了泥土花香的味儿。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涌上了明前的心头。她有些胆战心惊,身体却僵硬得像块死木。她试图睁开眼大喊,却眼皮重如山口舌麻痹,只有右手紧紧握着酥饼,握着紧紧的,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下一刻,她就被一种突然其来的黑暗淹没了,头脑里的那份清明也渐渐模糊了,她晕迷了……
* * *
此时,明前在无边黑暗中醒来,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她慢慢地回想起了往事。她觉得头脑混沌,心跳得很快,身体出了很多汗水把衣服黏湿透了。像是不停地奔跑了两个时辰,透支了全部体力,大汗淋漓得虚脱了。头脑也一阵阵眩晕。她费劲得转动着脑子,想起了张灵妙的翠柱,它真的是一种很凶猛的虎狼之药,压榨出她的全部体力,强行护着心脉,使她从酒醉和黑暗里又清醒过来了。药是真的。
她费了好长时间积蓄着体力,终于使右手指尖动了动。她心中大喜,又努力地积蓄着体力,忍住阵阵头痛和晕厥感,慢慢地抬起手臂。
能动了!明前惊喜交加。四面黑暗,看不到一点光亮,只能感觉到手上沾满了酥饼渣子。她昏迷后,手里抓住的酥饼也掉了,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明前长吸了口气,觉得有点闷闷的。她没想那么多,使出浑身力气伸手臂向右移去,是一面厚厚的墙。她靠在一处墙根边。她微微吐了口气,又攒够了力量,撑起左臂向左移去。很近的,又碰到了一处墙。
明前疑惑了。费劲得转着晕沉沉的头思考着。她是在夹道里,还是夹墙?她心里暗叫不好,有些恐惧。
她沉重地呼吸着,按捺住狂跳的心,半天才鼓起全身的勇气,颤抖着双臂,互相扶举着,往身体上方摸去。
一堵墙。
明前在黑暗里吓得眼泪直流!僵硬的身体也不断颤抖着,连哭叫都叫不出了。她想让自己被吓晕过去,神智却无比得清醒,残酷得逼着她面对现实。她只能听到自己在污浊闷热的空气里重重喘息着,身体嗦嗦着牙齿打颤,头顶上的凤冠的碧玉珠和金链也不停得撞击着。仿佛她惊涛骇浪的心。
不用再摸头顶和脚下。她知道了,这不是墙,这是一口棺材。而棺材,通常是深埋在地下的。
她被装进棺材,深埋在地下了。明前伸手捂住了嘴,无意义地哭泣了起来。她头痛欲裂,痛彻心肺,晕刹刹地想起了这一年来的人和事。想起了她一年来的喜怒哀乐,想起了最后见到的人们,她肝肠寸断。
——这就是她的生死关。
没有人知道她的处境……就连崔悯也想不到,他做梦也想不到与他道别后去约会的她就要死了,在地底的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