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一队人马在山路上赶着路。崔悯坐在马背上,身上裹着厚皮毛大氅。路途上马匹军卒们很多,但都寂静无声。只听得路旁的青山绿水的风声水声。树海翻波,飞鸟惊啼,大河水哗哗地东流着,一路上风景极优美。
白衣美少年崔长侍,挺直身躯端坐马背上,修长的双臂抱紧了自已双肩。他眺望着远方的山恋,绿水青山云蒸霞蔚。却神色阴郁,手指紧握着双臂,握得指结突出发白。
锦衣卫的姜千户策马与他并行。看着他面色不渝,心中暗叹,他还是被那个程明前气住了。他特意避开了东厂的张少监,骑在他右侧,陪着笑低声劝解着他,说那个叫明前的小孩子不识好歹,崔公子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崔悯俊秀的脸布满阴云,紧蹙双眉,心情郁结极了。脸上一阵阵的变着表情,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按在胸口,似乎心脏都绞痛了。直到此时这少年才坦露出了与他年龄相符的表情。骄傲、自大,还有失计后的愤慨。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弱冠少年啊。
半响,崔悯长叹一声,终究压不住满腹心事。对姜千户压低声音说:“唉,我不是为小孩子沤气。我只是,忽然,有了个不好的想法。我觉得,我可能错了!”
姜千户大吃一惊:“崔大人查这个案子,办案果绝,设套机智,一击击中,手到擒来。哪里错了?难道那程大贵不是劫匪?”
“不!不是程大贵,这厮确实是劫匪,而且还肯定瞒下了不少重大罪行没招供。是我太大意了,带着那个程大贵见他的老婆,我应该在镇上分开提审他们才是。”
他见姜千户还有点懵懂,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得一击马疆:“还是让这对贼夫妇串供了!”
“什么?串供,这怎么可能?”姜千户低喊。
崔悯几乎咬碎了牙齿:“这对贼夫妇当着我的面串供了!我醒悟得太晚了。他交待前,对李氏说的一句话‘——这些年可苦了你,我悔不该当初。我死之后你带着女儿就去北方老家吧。女儿不听话,你一定要严厉地管教,要让她学正道。不要像我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头也晚了。’这句话有问题!这对奸夫淫/妇,死之前还敢当着我的面串供,敢戏耍我。”
姜千户顿时脸色煞白。他扭过脸,望向了马队中间的车辆。崔悯也侧过脸斜睨着那辆青帘马车,眼里放出灼灼的光。马车窗帘揭起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渴望着看着沿途风景,脸上露出了舒怀的神情。她的眼光袅袅萦萦得飘落过来,正与后面的崔悯相接。
两个人一下子楞住了。
* * *
“女儿不听话,你一定要严厉地管教,要让她学正道。不要像我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头也晚了。”
那就是,
——女儿若是不听话,你就严厉管教。女儿若是听话了,你就可以放轻松,把她当成靠山依靠了!而什么样的靠山,才是最牢靠的呢。那自然就是范丞相的千金!那个拐来的有钱有势有地位的女孩儿了。
所以,程氏夫妇死到临头也要暗中勾结,他们指认的并不是真实的范勉之女范瑛,而是两个女孩子中最听话、最心善的那个。
果然,那个程明前是个最心善最听话的,一得知自己是贵人之女,就立刻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李氏,没把仇恨移到养母和妹妹身上。而是以德报怨。她一力做保,宁可跟锦衣卫闹翻,也保下了那对母女的性命。
真、真是耍得一手好聪明计谋啊!危机之时辩明局势,选了对他们利益最大的一条路,敢给东厂做套,敢糊弄锦衣卫,敢戏耍他这位天子长侍。他崔悯却结结实实得被程氏夫妻耍了一道。
崔悯对着明前的视线,瞬息间脸都气得扭曲变形了!胸口都快气爆了。他从小就智谋远扬,才名满朝,连上司和皇上都有所耳闻。却被这对乡下泼夫妇耍于掌股之间,是可忍孰不可忍。真是气杀人了。
明前看到崔悯激烈扭曲的脸,吓了一大跳,一下子放下窗帘不敢再看了。
崔悯气得快爆发了。
姜千户一把抓住了崔悯的胳膊,低喝道:“崔大人!且住。这件事到此为止,切切不可再翻案了!八百里加急快报已报上京,想追也追不回来了。范丞相和刑部就要得知,这村子、镇子和这个小陇县也人尽皆知。我们现在一翻案,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与我们东厂锦衣卫大大的不利!与您的义父伍司礼太监也大不利。”
崔悯搓腕长叹,满脸沮丧和挫败:“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知道没法子翻案,才气坏了。这案子已经让我自已给作死了!作得死死的,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做成了一个环环相悖的怪圈!我明知李氏在胡乱指认,却不能不认。李氏也明知她在胡乱指认,却也不得不坚持认。程大贵已死,而被拐的四五岁小孩又太小,记不清事,做不得准。这天下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事情真相了。
“真相只有一个,而我们已经错失了良机。现在已经打不得、审不出,更诈不出了!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想指认谁谁就是真的。妈的,这事弄的!审案的契机已过,老天爷也找不回机会再翻盘了。
“更何况,这个程明前也不一定就是假的。因心善使两贼人指认了她。也不能代表她是假的。她们两人还是一人一半的机率。这个事已成了一个怪圈,谁也打不破!解不开!弄不断!只有天知道谁是真的谁是假的?他妈的,这案子竟然做得如此荒唐!如此荒谬。难道是老天爷故意戏耍我嘲笑我吗?真气杀人也。”
姜千户苦笑了:“大人,即便我们事先知道这对夫妇要串供,恐怕也制止不了。那程大贵吊着一口气,什么也不招,就是想糊弄些小罪蒙混过关。是崔大人太聪敏,查觉不对,查出他的居住地,就直奔他老家,杀了他个措手不及。才掀出了这挡子惊天大案。崔公子,你老人家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事先知道,这很普通的嫌疑人做出了杀人抢劫官员之子的大案,好来提前提防他呢?恐怕事情重来一遭,我们还不得不再次掉入他的壶中!这才是个永远也打不破的怪圈。”
“——这就是传说的断头案吧。最重要的线索链断了,证据缺失,百法儿都难治。这种案子办成这样已是相当不错了。人世间,像这样没头绪、无可奈何的断头案太多了。”
魁梧的锦衣卫姜千户长长得吁一口气,盯着青布帘马车,说:“这样也好。管她谁是范氏女。程大贵已死,李氏只要不疯不傻也不会翻供,她还指望程大妮儿救命呢!这案子已做得铁证如山,阎王爷也难翻。”
“我们就当做白送了一场飞来富贵给那个乡下小妞儿吧。她长大后,想明白了,也会记得崔公子你的大恩大德的。而且看她的样子,是个心善又机灵的女子,会照料好自己和养母养妹的。也算没对不起那真的范氏女。我的小祖宗爷爷,现在可万万不能再翻案了。”
“哼!飞来的富贵,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不过,这事确实不能再纠缠了,只能私下里再在周边查查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以防后患。哼,我就偏偏不信这个邪,这天底下哪有找不出一点破绽的案子!”白衣的清俊少年犹自郁郁。
姜千户忽然问:“那程大妮自己知道李氏可能做假吗?”
崔悯脸上突然现出了一抹冷刹刹的笑意,阴侧侧地说:“我猜想她应该不知道。一个十岁小女孩可没有这等深沉心机,明知自己是假货还敢跟我抢人!她还真以为自己就是相国家的千金小姐了,才理直气壮地做了件大好事。好极了,好极了。这真是一笔糊涂帐。她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了,现在她就是了。
“只是当上相国千金就行了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占了便宜,谁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是灾,会不会吐出来。范氏女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还带着这两个不似善类的女人。
“我昨天一想明白过来,就想当机立断得杀了李氏!斩草除根。即然案子已定,就替这个案子砸实点!免得以后生出无穷的后患。
“——但她却硬生生得阻止了我!好极了,好极了。果然,是程大贵李氏挑出来的‘丞相之女’啊。心善,心善会成全她,可也会同样毁掉她。以后这丫头会死在心善二字上的。不信走着瞧吧。京城大,居不易,野路子来的丞相小姐更是后患无穷啊。可笑啊可叹……”
秀气的少年心里依旧不忿,但也勉强放下了这件不圆满的案子。
姜千户略略放下了心。崔悯崔长侍做为伍司礼太监的养子,小小年纪就做到了御书房侍书的职务。聪明多才,铁血决绝,替东厂和皇家办差来从无失手。是朝堂上首屈一指的少年英杰。伍太监对他寄与厚望,在皇上那里也是上了心的人物。不论是走文官科考晋身朝中重臣,还是走武途进军伍或锦衣卫等路子,都是前途大好,一派光明。
他可千万不要分不清事非,被这种小事牵绊住了大好前途。虽然这案子办得虎头蛇尾,端得不漂亮。但也仅仅只有他们两人心存怀疑。可万万不能传出去,坏了崔悯的贤名慧名。
——更何且,这一番话也只是他们两个人的推测。谁知道实情是什么呢?也许没有串供,程明前真是范勉之女。他们想得多了。
崔悯闭上眼睛,再也不看车马。“走吧。就当我被疯狗咬了一口,以后有的是报复回来的机会。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相信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的。反正,现在,我是再也不想看到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熊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