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小梁王亲自在刘谨州府中设宴,做东款待了公主一行。明前跟着人们一同赴宴,益阳公主一见到她就立刻殷勤地迎上来,一口一个好妹妹得叫着,亲自挽着她入席。明前平常是个镇定如山的人,也禁不住面色僵硬,受不了她的作派了。她心里暗叹,这就是“狐假虎威”的滋味吧。不,是“爱屋及乌”,益阳公主爱护着藩王堂弟,连屋顶上的乌鸦,她这位碍眼的未来王妃也爱护起来了。大明三大藩王之首的北疆甘陕州藩王还真有点威力呢。
夜宴设在后花园的露天凉亭外。天空高悬着孔明灯,花木间摆着上百宴席,场中安排着歌舞表演,人们隔着花木相对而座。小梁王进关还是不好声张,刘谨州便坐了主位主持夜宴,首座是刘谨州与夫人,右侧是小梁王和范明前,左侧是益阳公主与李执山崔悯等人。中间场地有歌舞弹唱表演。宴席喧哗热闹,人们言笑晏晏。
小梁王紫袍宽带,容貌妍丽,是个雍容威严的少年王候。旁边的范明前也是衣着华贵,姿容端正,面上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行为举止没有一丝失礼之处,似一位高贵体面的丞相千金。宴席上人们交头接耳地称赞着,好一对般配的璧人啊。
宴席上小梁王与刘荆州等官员矜持又客气地交谈着,他没有与明前多说什么,只是偶尔转头看她一眼,用眼色关照着她。见夜重风寒,明前衣衫单薄,扫一眼背后的丫环,雨前忙为小姐披上了斗篷。见明前多看一眼面前的桃花酥,换杯盏时,便让人把这些碟子放在明前案前……明前感激地看他一眼。他是藩王却心细如发,性情也体贴,会关照自己的未婚妻。比起在凤凰林假扮的任性幼稚的钱小官人要强上千倍万倍了。她暗自发笑,为自己今天刚一知道钱小官人就是小梁王时竟骇了一大跳。生怕他是个性情乖张任性狂妄的人。没想到他这么成熟稳重,有藩王气度,人君之相。明前的脸微微泛红。
这一场夜宴歌舞如华,喧嚣繁闹,人们推杯换盏谈笑风声。再加上高贵俊秀的藩王公主们,威严的高官们,珠光宝气的夫人小姐们,堪称是中原最出名的一场朱门盛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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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中,明前的目光扫向了歌舞场的对面。益阳公主端庄地坐在席位上,正笑盈盈地与谨州众人闲谈。她面色和蔼礼仪周到,是个红衣如火肌肤如雪的端正美人。但明前看着她就会想起那两位被杖责而死的无辜宫女,不仅觉得有点冷。
益阳公主身旁坐着的是崔悯,崔同知身材纤细,神色淡然,精致的面孔在满园孔明灯下有些苍白。一身暗红色官服像鲜血般的刺目。公主笑语盈盈地扭脸和他说话,亲自捧着玉杯递给他,眼睛里充满了温腻爱怜的神色。崔悯客气地道谢接过。应对自如却神色淡淡的,像隔了条冬日的河流似的又冷又远。
明前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紧。他怎么了?这脸色可不太好啊。明前手拿着盛满葡萄美酒的玉杯,看着对面有些走神了。这是场豪门夜宴,又在大庭广众下,崔悯又是最注重礼仪的。怎么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呢。苍白的脸,满眼的冷漠疏离,身处于人声鼎沸的夜宴,他却像置身在天边一样孤独冷漠极了。这种与豪华夜宴格格不入的姿态,完全不像聪明世故长袖善舞的他做的事了。他怎么了?
“砰——”,花园外响起了一声爆竹声,一丛焰火飞上了夜空,放射出灿烂的火花。明前猛得回过了神,暗自苦笑。她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崔悯怎么会不愉快呢?他在何时何地都是胸有成竹稳如泰山的,怎么会把情绪带到脸上。他不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他是个深受皇帝信赖、公主爱慕、掌握着监视百官大权的锦衣亲军的大官。
再说这个人的心情又与她何干呢?她有什么资格去看他的表情揣测他的心情?真是太无聊了。明前注视着手捧的一樽鲜红的美酒暗自自责。在这个世上,一个人总是要先明哲保身,才有余力去看别人的脸色的。她为什么要去看别人的脸色,弄得自己心情这般不愉快……
身边传来了小梁王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明前悚然而惊,立刻收回眺望对面的目光,笑道:“没什么。看到了公主身边飞舞着很多萤火虫,觉得真美。”
小梁王淡淡的看一眼公主和崔悯那边,笑了:“小姑娘都喜欢亮闪闪的小东西吧,回头我让人捉一些,也给你送去。”
明前忙又道谢。小梁王看着她客气拘谨的样子,微微皱了下眉。
明前瞧见了他的脸色心头一紧。雪白的手指捏着衣袖,心里有些担忧和委屈了。她确实是太拘谨客气放不开了,做不到跟小藩王言笑无忌。她很不习惯这种被当做小孩子般的宠爱呵护的感觉。从小就没有人关照她,小时候讨好母亲妹妹,回到相府后取悦父亲和老师,现在又必须要讨藩王的欢喜……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额外宠爱过,不知道怎么回报旁人的宠爱与关怀。她没有撒娇娇嗔的少女情怀。
益阳公主坐在对面席位上,神态自如地谈笑着。心里却愤怒得要爆了。那个死丫头坐在俊秀无比的藩王身旁,一双眼睛还在崔悯身上打着转,盯着崔悯的样子像个哀怨的狐狸精。使她更惊骇的是,崔悯居然也是一幅心不在焉的神情。他保持着礼仪,不抬眉眼,没有去看梁王和未来王妃。但那种心神不定的情绪是怎么也掩不住的。崔悯在“魂不守舍”!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益阳公主手捧着金杯,在这个微醺的夏夜夜晚却冷得全身打颤。她与他青梅竹马地长大,却从没有见过他这么心神不守过,这么的“心驰神摇惆怅郁结”过……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一种可怕的想法浮上心头,刺激得她汗湿脊背,嘴唇都快冻僵了。她七岁时就一见钟情的男人竟然为了别的女人心神不宁……
该死的范明前。她已经跟她的未婚夫会合了,为什么还虎视耽耽地看着她的男人?还想用各种手段勾引他。她真的想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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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前哪儿想到公主想得这么偏了。此刻已经收敛心神,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梁王身上。她心里暗暗叫苦。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做出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模样来讨好小藩王的。人的性情不一致,她是个拘谨敦厚心怀大气的女子,不是养妹雨前那种娇憨爱娇爱撒娇的妩媚小美人。而男人通常会喜欢后一种活泼娇俏爱撒娇的女孩子的。他不会喜欢她。
明前暗自忧愁,怎么办呢?与其把希望寄托在梁王会爱上她,还不如寄托在梁王会遵守婚约娶她。他是个守规矩要面子要做北疆之王的君王,他不可能当着天下人的面撕毁婚约的。他与荀七公子不同,不会与她探讨心灵上的“圈子”,不会跟她有默契,但他是位循规蹈矩的王候,恪守礼仪,精明果绝,深知一位藩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他会信守婚约的。
白天,明前回避了他的提问,说不定已经得罪了他。明前又把整件事的前后细想了一遍,终于下了个决定。人到何时都需要冒险的,她也就当做冒一回风险吧。不管他是个规矩精明的王候,还是在凤凰林诈赌的狂妄少年,还是为她正名的击鼓示威的刚强青年,都不要想太多了。她必须当机立断得做个决定,小藩王不会给她太多机会的。
人与人相处也是一种机缘和争锋。她得赢得他,使他遵守承诺。如果失败就再没有机会了。至于爱情,明前悲凉地想,她这一生一世都没有机会得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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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梁王昂然地坐在席位上,注视着前方的歌舞,很高大,镇定,平静。仿佛胸有沟壑腹藏万像。天空中一轮皓月把亭台楼阁都笼罩上了一层薄雾,眼前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身旁的萤火虫围着繁花翩翩飞舞着。他们隐身在半明半暗的夜宴中,夜晚使得一切都变得温柔美好。
明前笔直地抬着头,对藩王道:“梁王殿下,我要向你道歉。”
小梁王微觉惊讶地扭过头,看着右侧的明前。眼珠黑漆漆的,声音很低沉有力:“范小姐为什么要道歉?”
明前微侧着身,强迫自己抬着脸注视着他的脸。做为闺阁少女有些不好直接看男人的脸,但她觉得道歉时看对方的眼睛才是最真诚的。明前的黑眸闪着光,脸上带着慎重,在悠扬的丝竹乐曲声中,一字字地道:“为我幼年时曾经被劫匪拐走,并在劫匪家生活了五年的这种大祸事,向梁王殿下道歉。幼年时,因我父女二人不谨慎,造成了自己身陷囹圄。使范家的声名损坏,也使有姻亲关系的梁王家族遭人非议。使我们两家人都成了大明的奇闻笑话。这全是我父女二人的错。我必须要向小梁王殿下和梁亲王道歉。”
小梁王的脸色猛得变得正式了,眼眸慎重,面色阴睛不定。他好像被明前的直言不诲惊住了,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这并不是你的错,你太小心谨慎了。”
明前心里微沉,垂下眼睛不再去看小梁王的表情。这位边疆藩王的想法和说法都很公式化,不是她短短时间能揣摩透的。如果猜错了还会自乱阵角,还不如不猜。只说出自己的意见。
她垂下眼帘,攥着拳头,看着自己的长袖,柔声细气地说:“但因为我们父女的不谨慎,造成了名崩誉毁,还牵连到了北疆藩王却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后果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的。我们错了就是错了。家父和我每次谈起此事来都极为愧疚,都恨不得亲自到北疆甘陕州向梁亲王千岁道歉,中断了这门亲事……”
明前说完,停顿了下,给了小梁王说话的机会。她的心砰砰乱跳,全身蓄力,努力侧耳倾听着对方的回话。如果此时小梁王顺水推舟地说,即有此意为什么不禀明父亲来甘陕州退婚呢?她就真的无路可走了!一瞬间她的心在加速狂跳,气息有些紊乱,有些后悔自己沉不住气,主动地提及此事把自己逼进了死路。她还真是个天真小女孩啊。
时间缓缓地流淌过,半晌也未听到小梁王朱原显的回话。明前觉得额头汗渗出来了,心跳得快跳出胸腔了。她再也忍不住,悄悄地抬眼看了眼朱原显。却见朱原显微侧着身子,披着黑色外袍,手持金杯,正聚精会神地在倾听。一双烁若繁星的眼睛盯着明前的脸,黑漆漆的很渗人,像星光般幽暗又像海底深谭般深远,看不到一丝波澜。他紧勾勾地盯着她,带着一股深重的威迫力。
明前陡然间喘不过气了。她是不该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但躲过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就好像白天她躲避开了,却令她忐忑了一晚上,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晚上便想来补救。还来得及吗?
“之后呢。”小梁王低沉地声音响在耳畔,他郑重问道。
明前稳住心,提着劲,努力地坦然地看小梁王朱原显的眼睛。眼眸相对,不胆怯不害怕,不愿意在气势上输给这个男人。她口齿清晰地说:“但是,嫁入门当户对的夫家是亡母的遗愿,屡行与藩王的婚姻也是父亲临别的心愿。明前不能、不敢、不愿违背父母的心愿。只能期盼在未来的岁月里,做一个严格自律,严守规矩,自尊自爱,再也不出差错的贤女,与藩王举案齐眉。以偿还父母的心愿,以配得上未来的夫君。”
小梁王听完了,面色慎重,眼光深沉,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转脸看向了奢华的夜宴。这个夏夜的夜晚酒宴正酣,钟鼎与丝竹鼓乐声齐鸣着。夜空中还放了焰火,满天火树银花,一派豪门夜宴的风范。公主与关公公倾谈着,李执山与刘谨州推杯换盏,崔悯苍白着脸,跟身后的柳千户说话。而小天师张灵妙笑眯眯得与贵夫人们谈笑着。每个人都在自娱自乐,夜宴上热闹非凡。
明前垂着头,心纠结成了一团,觉得时间似乎永远都停留在了这一刻。她等待他的回答。忍耐、焦灼、煎熬、痛苦、甚至是深深的后悔……使她快窒息了。等待一个被人选择的回答太痛苦了,还让人觉得羞辱。她快忍耐不下去了。
“好。那就一言为定。”小梁王的声音忽然响在耳畔。
“什么?”明前讶然地抬起脸。
小梁王朱原显扭脸看着她,沉稳笃定,俊美的面容在灯火阑珊中显得如梦如幻,漆黑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那样的异彩纷呈:“我相信你的话,也相信你能做到的。”
啊?明前的心霍然飞上了天,又猛然落下了地。霎那间惊得忘记了回答。这,这就是他的回答吗?这就是小藩王的态度吗?这个男人果然有着藩王的格局和大气!她的决定下对了。他懂规矩讲道理,有格调有包容力,是个能决断敢做决定的北疆藩王。母亲确实为她这个唯一的女儿高攀上了一门好亲!
“我相信你能做到的。”这就是小梁王对她的回答。
明前的心陡然放下了如山的重担,涌满了万千的激动。从她得知自己要北嫁藩王时,这件“幼年被拐”的祸事就沉甸甸得放在了心里。现在终于可以放下了!果然不负自己的苦心和期盼,小梁王是个值得等待的人物,是个人品上等的男人。她眼里热热的,紧咬着嘴唇,忍住内心的激动,在这个焰火纷飞的月夜下差点潸然泪下。
也许可以救父亲,救自己了。在这趟北行的半个月时间里,没有人知道她是多么的惊恐不安。她害怕得夜不能寐,寝食不安,脆弱得快崩溃了。害怕藩王不娶她,落井下石,把急需要救援的父女俩推下悬崖。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中大石了!
——这一句话,正式承认了婚约,也去掉了范瑛“幼年被拐”的污点。她的夫君一位藩王都不在意,天底下还有谁有资格对她的过往指手划脚?虽然她不屑于靠男人的支撑和承认,但在这个冷酷严苛的世上,小梁王对她的支持却是她最大的臂助了。难怪她乍一听到这一句承诺,就激动得差点哭出来了。她还是太小了,太柔弱了。除了一个家世两袖清风,她什么也没有!
明前强行忍住泪,暗自喝令自己镇定,深深地看一眼小梁王,脸上露出了最温柔地笑:“多谢梁王。”话不多,声音也低,但这四个字,却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感激之情。她相信他能体会到的。
小梁王仔细地看着她的脸,目光深森,仿佛理解了她心中的万千波澜。他微微地点点头。天空中炸响了一朵焰火,绽放出千丝万条的银丝,在夜空里璀璨夺目光华灿烂。明前扭头望着焰火,眼眸里晶莹欲滴,泪水倒映出满天的焰火。
夜风里,小梁王转过脸,对她轻声说:“以后叫我的名字吧,朱原显。”
黑暗里明前泪撒衣襟:“多谢朱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