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对公主的设计陷害没法子。这是阳谋,不是阴谋,是光明正大得使出来的。嘴长在别人身上,背地悄悄的翻弄下嘴唇,就能杀人于无形。而且已经传播出去了,谁也控制不住它的传播速度和规模。她只好佯作不知地撑下去。还好这些谣言在各地流传,还没有人敢在车队内传扬,明前还能撑得住。
也好在她心性坚韧,换是一般柔弱些的女子,恐怕早被流言蜚语击倒了,说不定还会羞愤得自杀以示清白呢。可惜,公主的运气不好,遇上了范明前。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丞相小姐。行为规矩严谨也敢反抗撒泼,对君子像个君子,对小人像个小人,骨子里是个疾风劲草般的女子。她也完全不怕撕破脸的益阳公主。于是公主的一连串重击就像击在了水里,毫无反应。
一路北行,益阳公主的车队还未到谨州城,消息就早早放出去了。整个谨州都轰动了,全体官员带着百姓们远赴城外迎接,益阳公主摆明了身份浩浩荡荡地进入谨州城。
谨州布政使名叫刘正阳,是当地的刘姓世家出身,外人尊称他为“刘谨州”。他恭迎公主进城后,在谨州的布政使司府大摆宴席,欢迎益阳公主一行人。府内大堂上人们依次见礼,分宾主落座。之后宴开三百席,都是精心准备的本地名酒名宴,还安排了歌舞等助兴节目。布政使府内一片歌舞升平。
刘谨州是个五短身材的肥胖男子,面目阴鸷,一脸狡诈狠厉之色。面相不像个祥和人,但极有官威霸气。此时满脸堆笑,带着属官和夫人拜见公主。益阳公主也介绍了车队里的李执山、崔悯、范明前和张灵妙等人给谨州官员和夫人们认识。范明前依次上前拜见刘谨州,谨州众官的眼光就落在了她身上。
这眼光有些意味深长了。官员还好,一些官员的夫人,包括刘谨州的夫人都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眼光各异。有好奇的,有讥讽的,有窃窃私语的,还有相互使眼色的。看她的眼神很奇特。分席位入座后,夫人等女眷们还在悄声议论着。最近,有个大新闻也传到了谨州城,自然瞒不住这些精明的官员夫人们。后来刘大人又接到了锦衣卫同知发来的公函,两下里一对照,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恐怕这个“大绯闻”十有八/九是真的了。谨州官场的夫人们看到了明前,就相互使眼色笑了。呵呵,年轻小姑娘行事没分寸,鼓捣出这么大的绯闻。这种跟市井马贩有私情的名声传出去,还怎么嫁朱姓藩王?恐怕连像样点的官宦人家都不好嫁了。这种粗俗女孩果然没见识,敢拿婚姻大事开玩笑。
明前心思灵动,瞧着那谨州官场的官员和夫人们的脸色,就暗觉不好。公主已经把她的谣言传到了谨州地界了?她心中惊骇,神色越发郑重,更谨慎地行礼入席,形态端庄得体。人们看着她落落大方丝毫不乱的样子,又暗暗起疑了。看范小姐的神态不像是张狂无礼,做贼心虚的样子啊。难道流言有假?
益阳公主却差点气炸了肺,端正的脸也扭曲了。这范明前的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顶着满堂夫人们的窍窍私语和诡异视线,还能笑靥如花,没一丝紧张愧疚的模样。她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她心里越发恨了,看来这治重病还得下猛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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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宴后,刘谨州和夫人邀请了公主等人去后花园看戏消遣。当地官员和夫人们也欣然陪同公主看戏。刘府后花园的“观戏楼”楼里楼外分别设置了女子和男子的席位,请的是当地最好的豫剧班子。刘夫人恭恭敬敬得向公主送上戏单子,益阳公主点了一出“泼琼枝”。
这一点戏,众官员和夫人们都大吃一惊。范明前和她身旁的丫环雨前的脸都腾得涨红了。明前心头积蓄的怒火猛得蹿上了顶门,差点当场拂袖而去。楼外落座的崔悯也诧异地扭过头看向公主。
这“泼琼枝”是一出很有名的豫剧曲目。讲得是前朝年间,有一位千金小姐与一位书香门第的书生自小订了婚。后来书生家落魄,小姐嫌贫爱富,暗中与他人有了私情,强要退婚。书生悲愤而去,两年后他发愤读书高中了状元,千金小姐又想重拾旧情,要他遵守婚约成亲。那书生便告上衙门,在知府面前当堂泼了盆水,以示覆水难收。知府青天大老爷怒撕婚书,解除了两方的婚约,并当堂怒斥这位贪财好势不贞不洁的千金小姐。
这场戏即不喜庆,也不应景,益阳公主却点了这出戏。刘夫人点头应允,命令戏班子唱戏。
戏台上的戏演得精彩纷呈。书生怒骂薄情女的唱词一句句传下来,有骂她“嫌贫爱富,恋上他人”的,有骂她“水性扬花,淫/荡无比”的,像椎子般的刺进了人们的心。“观戏楼”楼里楼外坐的一众人的脸色都比戏台子上更精彩了!人们强作镇定地稳稳坐在椅上,心里却恨不得立时凑在一起,打听下这场戏的来拢去脉,这个八卦的前因后果。这看哑剧闷在心里的滋味真要憋死人了。
益阳公主为什么要点这场戏?她借着这出戏在消遣谁?真的有人水性扬花抛弃婚约吗?谁又是书生谁又是小姐……有聪明人早就想到了最近城里沸沸扬扬传的京城范小姐与北方马贩子的绯闻,面色顿时大悟了。原来是她,原来是这样……
范明前觉得全身都变沉重了。她脸色煞白,手脚都冰凉,心狂跳着,脊背上冒出一阵阵热汗又变成冷汗。脸上像覆盖了层假面具,身上像压了座大山,死死得压得她整个人都僵在椅子上了。
好一场羞辱人的大戏,好一个软刀子杀人。公主在活生生得逼着她去死啊!这每一声唱词都在割着她的脸皮,污蔑着她的名誉,凌迟着她的皮肉,马上就撕光了她的脸皮和骨肉了!这份阴毒的羞辱,比剐骨还苦。这种直割她名誉的疼痛,比凌迟还痛!就要“杀死”她了!“杀”得还是她比性命还珍贵的名誉。
时间慢得像沙砾落地,明前第一次尝到了渡日如年的滋味。她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哪儿经过这种直面人前的杀机和恶意。只觉得脸皮僵硬,头昏昏沉沉的,背心上忽冷忽热得冒着汗,整个人就像万丈悬崖一脚踏空,眩晕着,不停得往下坠,只坠入了无底深渊……她坐都坐不稳了,晕眩着往下滑。吓得椅旁服侍的雨前也抛掉了成见,伸出一只手紧紧抓着明前的肩不让她倒下。这时候她可不能晕倒!这一倒下什么清流丞相之女小梁王王妃的身份名誉全没了。这污陷的绯闻就板上定钉了!
花园寂静,无人说话,只听到戏台上传来的阵阵丝竹管弦和悠扬委婉的唱腔之声。台上演得是戏剧人生,台下演得是世态炎凉。公主面含微笑悠然看戏。众谨州官员和夫人们相互偷窥,车队众人也面色诡异难看,所有人都在煎熬。
崔悯斜瞥着戏台,又回头看看楼里席位,面孔有些苍白,眼珠子却更黑更亮了。衬着他暗赫红色的官服更显得清秀纤弱。他懒得看女人们耍阴计,站起身拂袖走开了。陪在公**位近处的小天师张灵妙则眼睛望着戏台,噗嗤一声笑了。
“小天师,你笑什么呢?”益阳公主娇嗔。
“这场戏真有意思,”张灵妙畅快地笑道:“公主点得好。就是,看完了这么好玩的戏,接下来还有没有能压住它的压轴大戏了?”
益阳公主轻摇团扇,笑得幽深:“要不然小天师算一卦?算算接下来还有没有好戏?我也想继续看好戏呢。”
崔悯绕了个弯,直接走到了楼外的谨州布政使刘正阳的圆桌前,俯下身压低声音问:“刘大人,抓到那个诈骗的马贩子吗?以刘大人的本事,应该手到擒来吧?”
刘谨州擦擦胖脸上渗出的汗,凶残奸诈的圆胖脸憋出了一幅苦相:“崔同知,抓到了。可是……”
崔悯大喜:“还不快带上来!我当场就判他个敲诈造谣之罪。敢污蔑公主的清誉,他不想活了。”
姜千户一翻白眼,“污蔑公主”,崔大人真敢说啊,这“指槐为桑”之计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