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训过后,崔长侍命人带她们去了旁边的左偏房。
三间泥房是相连的,当中正屋,左侧寝室,右首是厨房放置杂物。寝室里烧着土坑。寝室和堂屋之间有一道挡风的布门帘隔着。
东厂诸人在外屋继续提审李氏。李氏嘴巴刁钻,又兼皮糙肉厚,死抗着就是不认罪。还反咬一口骂锦衣卫看她家里富裕,想栽赃陷害她,好趁机抄家发财。叫嚷着要去官府告他们云云。把军卒和锦衣卫们气得半死,便动了大板揍她。
正屋和寝室只隔了一道布帘。程明前、程雨前姐妹俩就坐在里屋土坑上,听着外屋的动静。怒斥声,杖责声,惨叫声一声声地传来,像阴风阵阵的地狱。吓得两个小女孩肝胆俱裂。程明前觉得头晕晕刹刹的,一颗心狂跳着,飘飘忽忽的半响落不下地。她吓坏了。
崔长侍冷笑一声,声音如钟音入磬,刺得人心焦:“李氏,我们既然找到这儿来,就知道了你和程大贵做的好事。不让你看到证据,你还不死心。好,带人证。”
几名锦衣卫出门,不多时从院子里停的马匹上,抬下来一个软瘫着的像破麻袋似的人。用门板抬进来。那男子蓬头垢面,气息奄奄,全身都是伤痕,几乎看不出原来模样。脖颈和四肢钉着木枷,锁着铁锁,是个重囚。
李氏惊得浑身颤抖,失声大叫。她认出这个重囚就是她多年不回的丈夫程大贵!她扑上去哭叫着,多年前魁梧壮实的丈夫程大贵如今形消骨瘦,奄奄一息。他精神恍惚得瞪着房梁,像个废人。
锦衣卫又带上了一个证人。证人像个乡下富户,颤声道:“李余娘,程大贵早年从陕西府拐了你,现在终于被官爷们抓住了。这跟你不相干,你就老实交待吧。”
程大贵这时候才缓过了劲。听到了老婆叫声,才知道回到了家,不断得挣扎喘气。
“呸!”李氏李余娘哭了几声,怒道:“我跟我当家的,是男情女愿地一起私奔。关当官的什么事?你们管天管地,还管我跟谁跑了吗?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法招。”
崔长侍微微笑了。这是人们第一次见他笑,竟然是冷冷煞煞的凉气四溢,令人毛骨悚然。他笑着说:“好,好极了。你故意跟我耍赖是不是?我今日倒要看你招不招。”
他一边叫人拿刑具,一边问话:“有几处疑点,你交待清楚,我就不说你是贼。一是,你说你们是私奔,肯定极为恩爱。却为何五年不住在一块?二,你说你从没有犯过罪,却再三偷看这重囚的脸色。有什么需要看他眼色说的话?三你见了锦衣卫,不问也不辩解,转身就想跑。这是什么道理?若是心中没鬼,何必跑得这么快?”
“再接着,你丈夫在外面数年不归,不通音讯,家中柜子里却藏着一千多两银子。你平日种田卖菜,挣点蝇头小利,三十年也难挣上千两白银。这一千两银子从何而来的?你有钱却不买房买地也不买衣食,连两个小女孩都穿土衣戴木簪,却把银子深藏不露。难道准备生小银子吗?你还敢说,你这泼妇什么都不知道?”
他冷冷一笑,眉眼生辉:“非逼着我动大刑吗?”
这番问话,条理清晰,思虑慎密。不但问住了撤泼的李氏,连村长、村里正、里屋的程明前姐妹都听呆了。是啊,如果她心中没鬼,又该作何解释?
李氏吱吱唔唔得答不上来,锦衣卫们便要用刑。
听得要动刑。躺在门板上的男人撑不住了。程大贵猛得挣开眼睛,沙哑地叫:“崔官爷,稍等,别打了别打了!小人愿招了。”
他受过重刑,四肢断裂。但耳朵能听,口能言,显然东厂要留下他招供。这会儿见东厂找到他老家,对他老婆用重刑,便知道再不能糊弄过去了。只得招认。他已经尝过了东厂锦衣卫的恐怖处,大刑底下连铁打的汉子都化为软泥,更何况妇人?这些锦衣卫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对妇孺也下得去手。一逃多年,看来今天无论如何也混不过去了。
崔长侍坐在太师椅上,眉目舒展:“好。程大贵,你要招了吗?你与客商在洒楼里吃洒,撞脏了我的衣裳。我不过伸手拦你问话,你却慌了手脚,暴起伤了我的厂卫千户。”
“小人无礼。”程大贵喘息着艰难地道:“小人喝醉了,见大人满口京腔,带着京官,我就以为京里的大官来抓我了。于是暴起反抗。小人曾做过一些亏心事,所以一见官差就怕。”
“讲。”
“小人这些年,都与同伴在北方做马贼。我们带领了一帮子兄弟,占了个山头抢劫过往的客商为生,发了些横财。就在镇州府买房买地,准备再做最后一大票就金盘洗手不干了。谁知道,那天我在酒楼踩点试探客商时,却遇到了大人。就被抓了。这些勾当都是小人一个人做的,跟家里的老婆孩子没干系。请大人明查。”接着他一口气的招供了好几起抢劫伤人的案子。
锦衣卫一行人都面带喜色。这一逛差出得很顺利,再顺手剿了这个积年老匪,又是一场功劳和横材。
崔长侍一只白皙的手支着下颌,面容冷峭,冷眼看着。他抓住程大贵,追查到小陇县他老家来,也是个偶遇。
他是在北方边境的一个偏远市镇,跟醉汉程大贵起冲突的。听他醉醺醺地说了些话,隐隐有作奸犯科的嫌疑。就当场拿下。谁知这个人经过了锦衣卫上刑,还是什么都没招出来。反倒激起了崔长侍的疑心和好胜心。物极反常即为妖。这么死抗着不招便可能有重罪。于是打探到了他老家所在。在回京路上,顺路拐到这里来,想探探虚实。没想到一试就准。这汉子看到了老婆孩子被抓,老家被抄,立刻就认罪招供了。还真是“浅渊里潜大蛟”,挖出了一场大案。
审问顺利。旁边的环眼汉子锦衣卫千户姜折桂,一一审问出劫案的详情,写供划押。顺便派人放出飞鸽传书,令镇州当地的东厂探子去剿灭他的窝脏点。
李氏也听傻了,扑过去又打又骂又嚎啕,痛骂着这个挨千刀的男人不学好,在外面做了贼,坑了自己和闺女。而里屋的程明前,程雨前两姐妹都又羞又怕,吓哭了。
她们的爹竟然是个劫匪?
崔长侍看完供词,正要说话。眼角余风却扫到了程大贵的神情。他脸色一变,拍桌喝道:“大胆!你还敢欺我?给我狠狠地打!”
白锦衣的美少年咬牙切齿地道:“我刚教训过小孩子不能欺人,你就明知故犯了。还敢欺我?!你还有大案未交待清楚,以为我不知道吗?跟小孩子有关吗。”
他眼光敏锐,心机百出,见程大贵神情有异,不像是寻常招供后的沮丧松懈之态,眼睛里还隐藏着一抹担忧,偷偷地窥他神色,还偷偷得看了眼里屋的小孩子。这是一种言犹未尽提心吊胆之色。便知道他还藏着要事没交待。
程大贵终于现出了惊恐绝伦的神色,连连大叫:“是是,大人明查,小人还有罪!”
此刻,他才晓得这个弱冠少年的厉害。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胸口闷闷的,翻涌着甜腥味。暗想着大风大浪都过了,今天却要翻船了?他浑身激出了一身冷汗,身心已然崩溃,再也不能坦然以对了。
他挣扎着抓住了李氏的手,嘶声道:“婆娘,这些年可苦了你,我悔不该当初。我死之后你带着女儿就去北方老家吧。女儿不听话,你一定要严厉地管教,要让她学正道。不要像我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头也晚了。”
“还有一事。小人就通通招了吧。望大人赦罪。请大人放了我的妻女,她们毫不知情。”他知道自己逃不过,干脆就绝了生念。想尽力交待,保住妻女的性命。
“大概五年多前,小人在北方某都所当军卒,打仗时贪生怕死,做了逃兵。后来想回家寻婆娘,手里又没钱,就混进了京城,跟一个兄弟一起做工苦挨。看着京城里繁华人们富贵,我们心生羡慕,就走了邪路。有一日,我们两人在城外驿道上见到一户进城的富贵人家,马车的车轮坏了,老妈子和仆妇们抱了个穿金戴银的小哥儿下车等候。我们就贪心大起,趁乱打倒了几个老妈子,洗劫了她们。本来想留下小孩勒索他家,后来却发现风声很紧,京城里外都在抓人,就带着拐来的小哥儿跑到了外地。等事情过了才发现,这个抢劫来的四、五岁的小孩,竟然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女娃儿。”
* * *
这番招供,室内风云突变。
李氏神色大变,全身瘫软在地,嘴唇颤抖。村长、村里正和里屋几个人也是脸色大变。包括程明前、程雨前姐妹俩。两个小孩子早已开蒙启智,听得懂“话”了。这会儿听了这话,一颗心如小鹿般砰砰乱跳,知道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发生了!
崔长侍森然道:“后来呢?”
程大贵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话脱口而出,不可收回,只得硬着头皮交待:“我二人没想到会闯了这样的大祸。后来打听到,那个富贵人家竟是个外地进京的官员家眷。再后来京城里外都是抓捕的差役,我们趁着追捕圈还未围扰之际,逃出了京畿地区。”
崔长侍面无表情,心中却隐隐失望。拐骗小孩也不是什么重案,看来是抓不住大鱼了。他淡淡问:“哦,是哪个官儿?”
“这,不知道。”程大贵刚说到这儿,旁边锦衣卫的一记大杖打下,打得他口鼻喷血,七魂出了五窍。他张口大叫:“知,知道!小人后来打听到,是个姓范的大官儿。”
这一句话落地,室内鸦雀无声。
崔长侍眼放精光,俊面动容,探出身子。旁边的几名锦衣卫则同时倒抽了口冷气,齐声叫道:“是范勉!是京华阁大学士内阁大臣范辅相之女!五年前,他任浙江巡抚期满考评绩优进京时,曾丢失过一女!闹的满京皆知。他求到刑部和九门提督那里,关闭九门,大肆搜查城内外,都没有找到。没想到是这贼人偷的。”
崔长侍压抑着心下的狂喜,眼露得色。这才是通天大案,这才是他脑子中灵光一闪、千里追踪的东西。
人们精神大振,更是加紧审问。程大贵痛痛快快地全部交待。他们按照程大贵交待的,在程家小院的后井旁边,掘地三尺,掘出了小酒翁里深藏的幼童衣物和金颈圈等物。之后,便命令程大贵在供书上签字划押。
程大贵身受重刑,又说了这么多话,早到了灯油枯尽之际。他沾着血迹在供词上签字画押,苦苦哀求道:“一人做事一人担,我的老婆孩子不知道这事。求大人放过她们吧。”
崔长侍微微弹了下袖角:“程大贵,你抢劫官员之女,在西北做抢匪,抢行商,行刺锦衣卫,都是杀头的重罪。”
他一双漆黑眼睛死死地盯住程大贵的脸:“那么,拐来的小孩现在何处?打杀或是贩卖了?还是被你弄死了?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斩立绝。不让你零星的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