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说起父母都露出了笑容。这对乡下姐妹的父亲在她们四、五岁时就出门做工了,一直没回家。她们跟着母亲李氏在大龙湾村生活。李氏独自支撑门户,靠种田种菜过活,很是辛苦。因此是个脾气暴烈的泼辣妇人。在村子里也是个出名的难惹女人。发起脾气来连两个闺女也会打骂。所以女孩们都有些怕她,也有些孩子气的怨言,盼望着爹爹早日回家。
二妮叽叽喳喳的说着,等爹回来了,要跟着爹一起出去贩马的闲话。两个人笑成一团。大妮含笑看着妹妹,心里升出一种小小的羡慕。
两姐妹之间,二妮聪明好胜,机灵胆大,性格像她们的娘亲李氏。敢不听话,敢顶嘴,也敢跟娘撒娇讨好,往往惹得李氏又笑又骂的,最后还是很疼她。
大妮的性子就有些拘谨木讷了。老实听话,守规矩又肯卖力干活,但是嘴笨不会说好听话,也就不招李氏疼。她心里很羡慕妹妹。但她是长姐,平时要帮衬母亲照顾妹妹,帮娘亲支撑这个家,哪儿有时间去撒娇讨好呢。即使是心里想对李氏好,也往往说不出来做不出来。
至于这个村子。大妮眺望着远方的大龙湾村,跟妹妹一样也对这里有怨言。中原乡下民风彪悍,常常会抱成团得欺侮外乡人。李氏一个外来的女人,家里还没有男人做顶梁柱,更是遭到同村人的排挤和闲话了。如果不是李氏泼辣厉害,她们家早就被村人欺负走了。她们一家过得并不舒心。她心里也赞同着妹妹的话,爹爹还是赶紧回家吧。爹爹一回家日子就好过了。
* * *
两个人说了两句话,远方山坳里传来了一阵骚乱。大妮心中涌起了一股不安,忙在路边藏好菜筐,带妹妹抄小路爬上了旁边的山岗。从山岗上眺望过去,大龙湾村就一揽无余。
刚才在山路遇到的那一队骑兵居然包围了大龙湾村。一部分军卒正挨家挨户得搜查,还有一部分穿青锦衣的男子跟着村长村地保,冲进了几户外姓人家搜查。有些村民惊慌得跑出家门,却被外面把守的官兵们挥动佩刀赶回去了,还有的被官兵直接打倒捆了起来。小小的大龙湾村鸡飞狗跳、哭喊声震天,乱成一团。
一个穿青锦衣的男人骑着马在村里来回飞驰,手举佩刀,大声呼喝:“今有司礼监印大太监下辖的东厂锦衣侍卫在此,侦缉办案,抓捕逃犯!所有人等立刻回家听候查询。凡是不听招呼乱跑者,斩立绝!”
东厂,锦衣卫!
村民们和大妮姐妹都吓了一大跳。
这里是中原腹地的乡野。村民没什么见识,但人们对于大太监、东厂、锦衣卫这些名头,还是如雷贯耳的。人们都知道,东厂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办案衙门。是隶属于皇帝的辑事机关,专门负责监视、侦查、镇压文武百官,世家大族的违法行为的衙门。东厂首领就是“掌印大太监”,锦衣卫则是皇上的天子亲军,经常与东厂勾连办案,首领是“锦衣卫指挥使”。
这两个部门都是大明皇帝的心腹特务部门,还都是出了名的狠辣衙门。办案毒辣,杀人绝决。抓捕起贪官污吏江洋大盗来,是挖地三尺抽骨附髓的。也是靠杀人灭门抄家发达的。大明朝从京城到边陲,从朝廷官员到市井小民,没有不怕他们的。连战场的铁汉听到他们的名号,都吓得抖衣而颤。妇孺小孩听到其名更是骇得止啼晕倒。
这些人怎么会到了这个中原山沟呢?领头的还是那么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书生?
大妮望着村子里的乱象,心砰砰乱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扑上心头。
她刚才在跟白锦袍美少年说的话有问题!她没有说谎,“大龙湾”村确实没有姓程的铁匠。但是唯一一家姓程的人家就是她们家。李氏带着两个小女娃的三口之家。程李氏,程大妮,程二妮。
她当时回答时,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向老实谨慎的她,就是不太愿意跟那少年说实话。于是耍了个心眼绕过了问题。
现在,村子里发生骚乱。这些东厂锦衣卫大肆搜捕小村,是真的来大龙湾村找姓程的她们家吗?她猛然间记起了,她们还真是在五年前,由她爹爹程大贵带着全家搬到大龙湾村的。这也是她们姐妹最后见到爹爹的一面。再往前的事记不住了。
他们找的就是她家。
二妮肯定也想到同样的事了。小脸煞白,害怕得直往后缩:“大妮,我们先去镇子上或山后绿溶洞躲躲吧,这些人看着好可怕。”
“不行。娘,还在家里呢。”大妮默默地看了妹妹一眼,摇摇头。
“可是……”二妮刚想说话,看到她的脸色又闭嘴不说了。姐妹俩都很了解对方。大妮温柔娴静,却很顾家,是个死脑筋。她一定不会抛下娘独自跑到山里躲起来。
也许,事情不像她们想得那么可怕吧?
两个小孩子愁眉苦脸得缩在山窝子里。跑又跑不掉,又不敢下山,也不敢回家,真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山岗后冷不防得钻出了一队军卒和锦衣卫,搜索着山林。领头的一个粗壮汉子瞧见了姐妹俩,快步跑来,一手抓起一个,恶声恶气地吼道:“找到了,你们两个小骗子。”
姐妹俩吓得失声尖叫,拼命挣扎,眼泪都吓出来了。
青锦衣汉子抓住两个人,也没有打骂,像拎小鸡似的径直进了村子,直奔程家小院。这时候,程家小院外面站满了军卒和官兵,把三间泥草房和小院围得严严实实的。正门敞开着,里面几人都扭脸看向两人。
果然是她们家。果然是这些人。
姐妹俩战战兢兢地走进正屋。屋里情况又令人大吃一惊。原本简陋的桌椅家什都变成了一堆破木头,推到了室内一角。室内空荡荡的,只在窗台上、木柜边点着十几根牛油蜡烛,把灰暗的室内照耀得灯火通明。
室内只有一张太师椅,坐着一个人,赫然就是刚才山路中遇到的白锦袍美少年。他大马金刀得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白锦衣在烛火下闪着波光粼粼的光芒,也映衬着他的脸如银水般,面孔如冰,冰冷煞白。
他抬起清俊的脸,漆黑的眼眸就落在了两个小女孩身上。脸色很平静温和。先进门的程二妮吓得心砰砰乱跳,腿都软了。她们俩刚刚才说谎骗过了这位东厂锦衣卫的官爷,他会不会生气啊?
大妮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一进屋就看见正屋地上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胖妇人。全身是血,奄奄一息。大妮惊叫起来:“娘……”
* * *
李氏像已经挨过了打。她是个在乡下种田种菜的粗妇,体格健壮,性情也凶悍。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却还很硬气。躺在地上泼悍地叫骂着。
环眼的绵袍男子,推搡着两个女孩到了屋中:“回禀崔长侍,找到了程李氏的两个女儿。”
旁边站的村里正战战兢兢地指证:“是,这就是程李氏的两个女儿。”
白锦袍的美少年崔长侍脸色不变,和风细雨地问:“很好,她们叫什么名字?”
“大的叫明前,程明前。小的叫雨前,程雨前。小名儿叫大妮、二妮。”
“好名字。”少年书生崔长侍眼光一挑,弹了下手指,悠悠然地赞了一句:“‘明前雨前,玉色如烟’。茶之一物以清明之前最贵重,没想到这个偏僻山沟的农妇也会给女儿起这种精致的名字。”
村里正回:“是村子上嗜茶如癖的私塾老夫子起的。”
崔长侍眼也不抬,命令道:“掌嘴。”
魁梧的环眼锦衣汉子,跨前一步,轮圆胳膊便要打。
崔长侍一指村里正:“你来打。”
村里正暗吃了一惊,有点懵懂不解,也不敢违抗命令。走上前,颤微微地抬起巴掌,“啪啪”各打了两女一记耳光。两个小女孩脸上顿时出现了两个红红的掌印。两个人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死了,扁扁嘴想哭,却又被这满室的肃杀气氛压着,忍着不敢哭。
李氏见女儿无故被打,暴跳怒骂着。
“知道我为什么要掌嘴吗?”崔长侍直直地盯着程大妮。
“知道。我们刚才说谎了。”明前抽噎着,差点放声大哭。这个人好坏好坏,竟然说打就打,一点都不慈善。像个大怪物。
“是。”崔长侍目光低垂,神色安详,手指轻轻敲击了下椅子扶手:“我今日打你耳光,是教你一个乖。对有些人,你可以说谎。对有些人,你不能欺骗。如果不小心看走了眼,骗了不该骗的人,就会赔上一张脸,赔上一条命。”
“即然你们俩缺家教,不懂规矩,我就替你的父母管教管教你。免得你将来惹了不该惹的人,赔上了一条命。你要牢牢记住,有三种人不能欺‘父母,长官上位者,比你强得太多的人。’这三种人虽远勿近绝不能欺。比如我……”
他抬眸看了程明前一眼。这一眼看得深刻,冷冰冰的,冻彻心骨:“我就是上位者和比你强得太多的人,所以你不能欺。今天,看在你还小不懂事的份上,我只赏了你一耳光。惩罚你说谎的错。你最好给我好好地记住一辈子,免得白挨这一巴掌。”
程明前捂着脸,红着眼睛瞪视着这个少年。记住了这一天、这个人、这句话。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巴掌的。
程雨前也吓得说不出话,颤抖着站在姐姐身后。
旁观的村长、里正和本地族长都抖衣而颤,胆战心惊。
这个姓崔的少年长侍,明明还是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贵胄少年,性子却这般的毒辣狠厉。连个小孩子都不放过。这种性情可不似善类啊。这时候,他身上的那层温柔、安详的书生气去除了,放出了一股杀伐决绝的煞气。杀气咄咄,锋芒毕露,一双温柔的黑眼瞳也放射出如火如荼的光芒,像一头露出了獠牙的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