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就不用公主亲自来画斋画像了。荀余已经画完了人物的主体,剩下的只有描绘瑶池仙宫的背景部分了。于是他主动请来了明前,开始为她画像。
他竟然说真的。明前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了。她向公主告了个罪,公主自然大度得同意荀七公子也为她画像。见明前衣着简单,还命人送来了一些华丽的衣物首饰,供明前选用。明前真心实意地道谢了,益阳公主真是位贤淑大度的贵女。
没想到荀余为她设计的画像很简单。不像益阳公主那么繁琐讲究,只设计了一座云雾笼罩下的幽静深谷,一位少女独立在一株古梅树下。空山幽暗,雪盖红梅,少女孑然一身得站在雪与梅下,清高、孤傲、幽远、寂寥、玉洁冰清,像不染一丝尘埃的仙子。这幅画像除了明前的人外,其余都是假想。现实中正是百花齐放的春末,哪来的白雪红梅?
荀余很有才华,仅仅勾勒数笔便勾出了少女的神韵,画面古雅,意境幽远。人们看了草图都连声称赞。
荀余一边挥毫泼墨地作画,一边与明前聊天。
经过昨日一番谈话,两个人都变得更熟络了,几乎成了默契十足的朋友。继续深谈才发现在很多事上他们的看法都一致。最一致的就是他们都厌恶大世族的束缚,渴望过没有拘束的自由生活。而做为荀家七公子和范丞相小姐,家族给了他们一定的自由度,但还是被牢牢束缚在一个界限内。两人都不禁感概着人生到处都是“圈子”呢,深深地套住所有人。人们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人们谈笑风声,时间也过得飞快。旁观的小天师张灵妙也被这种融洽的气氛感染,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他能言善道,见识渊博,自然受到了欢迎。一群年轻人坐在荷花池塘边兴致勃勃地对谈着。从正史异闻,到市坊俚语,谈论得很是融洽。小雨等丫环也忍不住站得近些,听得有滋有味。
阳光撒在荀家园林的荷花池边,碧波粼粼,一尾尾金色鲤鱼不时得跃出水面。风吹来了草木的清香,满池的红莲绿叶摇曳生姿,使人们深深地陶醉在了这一刻的良辰美景中。明前望着眼前景象,心神一阵恍惚。心底忽然涌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人生停止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啊。美如仙境的荷塘,安稳平静的生活,跟两三位知己好友坐在荷花塘畔,手拿着卷书,一旁有人在绘画,有人在插话说笑,茶几上放着香浓茗茶,人们欢声笑语地谈论着……
如果永远是这样,该多么好啊。
没有纷争,没有北方,没有讨宦文书,没有父亲血谏朝堂的未来,没有杀头抄家的危险,清流宦党的争端……如果没有这一切该有多好。
一瞬间她的心事飞得很远,半晌都飘飘荡荡得落不下地。心里尽是一抹忧愁。不知不觉得就浮现在脸上,她微蹙眉头满眼哀愁,在一池碧荷红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哀婉动人。
荀余心思细腻,心中一动:“范小姐,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嗯?”范明前猛然惊醒了,歉意地笑了:“无事,我瞧着荷塘上蜻蜓低飞,想着可能要下雨了。”
众人这才看见天上乌云遮日,像是要下急雨的模样。人们忙拿起茶具,搬起画架,回草庐画斋。荀余有点不相信似的又看了明前一眼。明前已恢复了淡定如菊的常态,仿佛刚才那抹惊心动魄的忧愁,是他看错了。
此时明前来到画斋一上午了。见人物底稿已画好就告辞了。她微笑着向众人一一道别后,带着丫环离开了。
搬回画斋后,荀余继续绘画。想在公主和明前离开荀家前,画好两幅画送给她们,就必须连夜赶工才行。他手持画笔,看着画纸上的空山幽谷、傲雪红梅和孤高少女渐渐成型,面色却有些阴郁了。平生第一次,他觉得笔力有限,似乎怎么渲染,也画不好那位真实人物的外貌神韵,画不出范小姐万分之一的空灵坚贞之美。他渐渐地心生烦燥。
张灵妙悠悠然地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作画。他倒蛮佩服荀七公子的。觉得这幅画画出了范明前的大部分神韵。那种外表端正凝重,内心却慧黠灵动,外柔内刚刚柔并济的独特美感。真正的美图美人。他不禁拍手赞道:“荀公子画得真好啊,真正画出了这株傲骨红梅的格调。一想到这个如梅雪的少女会从我们面前消失,永远不再相见了。就令人顿腕感叹。”
“什么?”荀余惊疑地抬头:“范小姐会从我们面前消失,永不再见?这是什么意思。”
张灵妙自知失言得掩住了嘴巴,霎时间又摇头叹息了:“唉,抱歉,是我多嘴了。我曾经在京城碧云观为范小姐推算一卦。呃,卦象不好,推算出范小姐去北方可能有性命之忧。而范小姐这趟旅行正是去北方的。”
荀余大惊:“有性命之忧?范小姐为什么要去北方?”
张灵妙笑了:“自然是履行婚约了。她去北方是为了和北疆藩王小梁王成亲的。所以要北行。嘿嘿,看我这张乌鸦嘴,居然无意中贬低了范小姐的大喜事。真丢人。”
“原来如此。”荀余的眉头稍微舒展开。嫁藩王为妻确实是件大喜事。他出身名门世族,知道大家族里出一位天子弟媳,藩王王妃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扭头问:“那,小天师你的卦象准吗?”
张灵妙先嗔后笑,又摇摇头。没怪罪对方挑战自己的卦术权威:“自然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了。”
荀余也苦笑了:“说真的,像你这种江湖道士,十句卦言里能有一句准的,就被人称为神卦了。范小姐幼年遭难都逢凶化吉了,她必有后福。怎么会是夭折之相呢?你也太胡说八道了。”
“也许是吧。”张灵妙悠然地喝茶。
* * *
不多时,荀余忽然放下了画笔,道:“我出去一趟。”便径直出了门。两个小画僮急忙跟上。张灵妙抬头看看还在画斋里痴迷得翻看着名人字帖的关公公,若有所思地笑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挣不脱的“怪圈”吧。
荀余大跨步地走进偏花园,就看见范明前带着丫环小雨在前面慢慢走着。养娘李氏先行一步,回去拿雨伞了。天空中的细雨飘飘零零地洒下,空气中充满了潮意。少女却不慌不忙地走着,神态安祥,没有在雨中躲雨的狼狈相。
望着那个窈窕背影,荀余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提得高高的。竟然是一抹前所有过的热切。他急步走过去,呼唤说:“范小姐,稍等一下。”
明前回头看到他,有些意外地笑了:“荀公子,多谢你来送。我走一会儿就到偏院了。”
荀余走上前,低头看她。少女洁净的脸颊在细雨里显得如白净玉瓷,泛出了一层玉般的光辉。长眉英挺,漆黑的眼睛亮如黑星,竟是异常的坚毅果决。这种自信自强的神态比平时常见的温顺委婉的女子常态,更令人惊叹着迷。他心头猛然想起了她昨日的话:
——“我从未觉得在山里生活是受了委屈。相反我过得很开心。那一段很艰苦的岁月是我记忆里最珍贵的宝藏。于秀姑先生说过‘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人的童年受苦,不叫受苦,老年时没有富足生活才叫痛苦。而且小时候的艰苦生活使我越发得懂得珍惜生活。使我感激现在的生活,也懂得感激父母,感激恩情。”
——“从那段生活里我学会了很多东西。坚强自立、坚持下去才会苦尽甘来、对未来抱着希望、靠自已才能活下去等等……。这件被拐骗的大祸事除了令亲生父母伤心欲绝外,我并不厌恶那段苦日子。多少名门千金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乡下自由自在得生活呢。”
这个小姑娘坚强得如雪地寒梅。有刚骨,有仁心,有清高,有傲气,是他平生未见的奇女子。但是,她的心再坚韧,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娇柔少女啊。她不知道这个世界险恶得出奇,到处都是满满的恶意!她会吃到大苦头的。
荀余看着她清澄明亮像镜子般的双眼,觉得胸口火烧火燎的,胸膛里有一股蠢蠢欲动的冲劲,仿佛要冲破胸膛冲出来了。他定定神大声说:“范小姐,我有话要对你讲。”
“荀公子请讲。”明前抬起明眸看他,有些惊诧。
“请你留在荀家园林吧,不要再往北去了!”荀余的声音打着颤,脸色却严肃至极:“北部边疆的环境恶劣,城乡贫瘠,前有敌国民风凶悍,是块里外皆动荡的土地。虽然嫁到北方能登上王妃之位,但是不适合你。你不是个能跟人勾心斗角的人,性子太直白刚烈。如果你嫁到北方,肯定会被最大的圈子束缚压迫着,苦不堪言。还不如早早地跳出那个圈子,就会发现另外一片新天地。”
荀余一字字地说,仿佛每一个字都是至理名言:“我知道你跟着公主车队到北方是去成亲的。但是,我想告诉你,你不适合那里。我认为你留在渝南荀园会更好。这里的风土人情才更贴近你想要的生活。一种自由自在、不必戴上假面具、也不必委屈自己的生活。我想请留在这里不去北方!”
明前惊呆了。清秀的面容满是震撼,睁大眼睛,张开樱口,楞楞地看着他。
荀余看着她那双美丽迷惑的眼睛,微微咬牙,把心一横,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范小姐,我想向公主殿下求个恩典,求公主恩准你和我成亲。只要你愿意嫁给我,就不必委屈自己去北方了。有些人天生适合勾心斗角,适合做王妃,她们本来就生长在尔虞我诈的大家族里,像我的姐妹们,她们就能做好王妃。有些人却不适合,她们的心性格调根本不适合争斗。像你就是。太骄傲的雪地寒梅根本不能绽放在北地宫庭里,她只会和位高权重的王候成为一对怨偶!那是一个豺狼窝。所以,请你想清楚做个正确的决定。你肯定也考虑过自己是不是适合做王妃吧?”
明前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这个大世族的异类公子跟她说这些惊世骇俗的话。他在说什么啊。他不该说,她也不该听的。她一瞬间觉得头嗡嗡响着快眩晕了,面前的人影也打晃了。真是疯了!他知道他在干什么吗?难怪荀家派两个画僮从头到尾得跟着他。就是怕他乱说话,出事。
明前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她忍不住看看两旁,荀余身后的两个小画僮都是一脸悲惨的表情,小雨也吓住了。两个小画僮见无法阻止七公子,转身就跑了。小雨也浑浑然得不知所措,只知道这些话是绝不该他们听的,也转身慌乱地跑了。
荀余伸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诚恳地大声说:“好吧,范小姐,说实话,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了。没有一点虚假。我不想让你将来后悔,所以求你留下来!我自然没有北疆藩王有权势有地位,但是我会尊敬你爱护你,让你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山温水软的荀家园林,想怎么生活都可以,想去哪儿也可以。去江南,去京城,去你童年待过的小山村,我带着你一起去,让你过上真正想要的生活。我会去向公主求思典,也会让父母去求聘,你可以嫁给我。这样你就不必嫁到北方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你说过的那些话!”
直到这时,明前看着荀余焦急的眼睛听着这些话。才从震惊里清醒过来了。她心头大震!
荀余竟然跑来向她表白,向一个只见过三天的少女表白求婚。想以此使她留在荀园。他觉得北方是个豺狼窝。这些都是真的。
是的,北方就是个豺狼窝。是个充满了厮杀征战的贫瘠边疆。明前当然知道,她其实也不期待去北方,和一个陌生的金戈铁马小藩王成亲。她从来没有天真地以为,她在北疆会过得很舒服。藩王内宫、边界征战、藩镇与京城的纷争等等,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权贵圈子……而她一个书香门第丞相家的另类小姐,一个幼年被拐的奇特女孩,很难适合藩镇王妃的地位,她也一点没有成为王妃的自豪荣耀感。她发现了自己名门贵女的外表下是个与传统贵族圈子格格不入的另类。就像荀余一样是个与官宦之家不相衬的另类。
不是不感动的。这个人,在这个时候,对她说出了这些大实话。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表白,为她的幸福安危着想。她仔细地看着荀余的脸,他满脸的焦急关切,他是真的担心自己嫁到北方在苦寒之地受罪,才跑来大逆不道地劝说,还向她求婚使她能留下来。完全不管这求婚是多么惊世骇俗不合情理。
只不过认识了三天而已。这个狂放不羁的才子就向自己求婚。不是不感动的。天下八大世族之一,世代官宦,清流源本,皇家也得客气相对。荀余本人也开朗潇洒,才华横溢,还有傲视社会的资本。还有那些话,在放浪形骸的外表下,有一颗看透世俗的心,一种敢表白敢救她的勇气。
真正的倾车如盖。在车辆交错的一刹那他们就发现对方是知已了。都知道对方是跟自己相类似的人,都是大家族的叛逆子,都在循规蹈矩的外表下有一颗蔑视俗流的心。所以他才跑来对她说这些话,想帮她一把,把她从泥潭里拔出来。
明前的心微微抽搐,有些微波荡漾了。这只伸出的手是充满诚意也是她最需要的,但是,她不能,因为有一道最大的圈子在束缚着她,逼着她往前走不能后退。
——她的父亲范勉就要上书讨宦了,就要大难临头了!
才子荀余是不能庇护她的,荀氏家族也没有力量跟宦党抗衡。即使她有四百万银子的巨款,也买不来平安性命。他们不会为了她和东厂宦党对抗的。这份充满诚意的邀请来得不是时候。至于他的感情“我是喜欢你的!”。她怜悯地看着他,仿佛也看着自己。
——命都快没了,还谈何感情?太奢侈了!
一瞬间明前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正如父亲所说的,七、八年前,她被崔悯送回京城范府,就注定了要有今天,就注定了要为保住父亲和自己的小命狼狈逃命。而她居然在旅途中,还对这个偶尔邂逅的叛逆少年有了好感引为知己。还会为他的温柔救助而感动。真是太蠢了,她还真的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啊。这样是不行的……
明前忍住眼泪,在细雨里仰着脸,看见眼前的纯白少年,听着这些纯真质朴的话。她的笑容缓缓加深漾开了,真诚地说:“多谢你了。荀公子,但是我不能答应。我不能留在荀家,我必须去北方。谢谢你。”
荀余惊呆了。他死死瞪着她,双手紧握着她的手,声音暗哑着说:“你,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小天师说卦相里你去北方可能会死的……他来历不凡,说得可是实话!”
明前侧过脸对他微微一笑。笑容又坚韧又温婉,傲如寒梅美若幽兰。她轻声说:“我不怕。因为我心里有一个更大的执念。我要实现它,为了实现它我什么也不怕。不怕死,不怕困难,也不怕任何人。”
她望着烟雨朦朦的园林和天空,仿佛对荀余也仿佛对自己说:“我什么都不怕!我为了家和亲人会战胜一切对手。老天爷曾保佑过我被劫持后还能平安回家,就不会让我轻易得死在半途。我一定会赢了所有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轻轻地抽回双手:“荀公子,谢谢你。再见。”转身走进了细雨。
转回身,才凝不住眼眶里的水雾,泪湿眼睫了。有些难过。如果不是为了父亲范勉,以明前的内心也许会考虑下吧。什么王妃高位权势,明前并不太在意,她唯一看重的是对方愿不愿意真心娶她,有没有一颗与她相呼应的心。荀余其实看透了她,在富贵牡丹花的内心是个朴实的乡野少女,是一株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屈的雪中傲梅。她真正在乎的只有真心、亲人和自由了……
可惜,现在,连这么一点点的,微小又巨大的愿望都很难实现了吧。
* * *
细雨绵绵,仿佛浇在每个人的心头,把每个人的内心都弄得湿漉漉的,惆怅缠绵。
益阳公主斜依在美人榻上,手轻轻地抚摸着一只黑猫,眼睛轻飘飘得望向花窗外。一位老女官悄无声息地走进门,俯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公主的脸变了几变,似怒似喜又似惆怅。半晌才轻声叹息:“没想到她拒绝了。看来,她比我想象得要聪明呢,范丞相没有白白教她一回。”
“说得是。一个荀家七公子的地位,怎么比得上北疆藩王呢。傻瓜也知道怎样取舍呢。”
崔悯站在花窗前,盯着绵绵细雨中的庭院花木,脸色有点苍白。他的手指轻轻地提起长袍,欠欠身就要出去。
益阳公主也不避他,一双妙目瞧着崔悯,轻声问:“崔悯,你觉得她是聪明,还是傻呢?”
崔悯停住了脚步,想了想,淡淡问:“不知道。我跟她不熟。不过荀余如果真的求到了公主面前,公主会为他们做主赐婚,并帮忙解除范小姐与小梁王的婚事吗?”
益阳公主微笑了:“自然……不能了……。我不能替堂弟做主,堂弟桀骜不驯,连四叔都不敢替他做主,我怎么能越俎代庖呢。不过‘天要下雨,姑娘想嫁人’,都是挡也挡不住的事。如果范小姐做下了什么偷情的丑事,我也只好同意了,但我要狠狠地惩罚她。这是身为大明公主维护礼法不得不做的事。”
崔悯晒然一笑:“即然如此,我也认为她聪明了一回。”说完翩翩然走了。他身后的姜千户擦了把脸上的雨,心里直冒冷汗,这位范小姐知不知道她又好运得躲过了一劫,偷情毁婚可是要人命的晕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