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像一串僵硬的人偶相互逼迫着僵持在原地了。大帐外的震动和嘈音越来越大,如万马奔腾,如刀山火海,却没人来南院大王的成亲大帐里打扰他们。
三人用刀胁迫着对方。明前最前,中间是萧五,他用刀抵住了明前的脖颈。侧面是崔悯,手持绣春刀刺入了萧五的脊背侧面。人们僵持着身体站在原地,都不敢轻易动弹。
萧五一脸残暴相。他不再是最初看见明前,胆战心惊得只想逃走的男人了,也不是婚礼上娶了公主后狂放豪气的南院大王,而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了。他微微压了下刀把,一条血线顺着明前脖子,流淌进了胸口。浸湿了红衣。鲜血立刻淹没在鲜红耀目的锦缎华服里。
萧五厉声威胁着明前:“你现在退走还来得及。我放你们走!”他的心情有些莫名的低落,不想在今夜婚礼上杀人。
明前却昂着头逼视他的眼睛,面孔如冰冷的瓷器,一双黑瞳泛着幽光,紧勾勾地盯着残暴男人。她的神态却像她正在杀人般冷酷残忍,平静地质问道:“你的真名叫什么?为什么要抢劫范勉的幼/女?是临时起意的还是早有谋划?”
萧五的眼瞳微微收缩。他手腕一使劲便要再刺。就觉得背心一痛。崔悯已如影随行地附在他背后。绣春刀刀尖也深深刺进了他的背心铠甲里。他紧闭着双唇,眼角眯成了一条钱,一句话也未说,只是用那双漆黑如墨、灼热如火的眼睛斜睨着他的眼睛。
萧五长长地吸了口气,镇定下心。面孔青黑辛涩,斜眼对执刀的崔悯说:“崔兄,你劝劝她!你们两个人郎才女貌,正好是天生一对。我看你喜欢范小姐,她对你也很信任,把一条命都交给了你。这么样死掉太可惜了。不如你们一起逃走吧,做个自由自在的普通夫妻也是场人间美事!”
“我们兄弟俩一起‘千里走单骑’,跨越过大半个荒漠。不就是为了范小姐吗?我不知道她是你的意中人,否则我萧五说什么也不会戏弄朋友妻的。你好好劝劝她!”
“人活在世,管他什么父母身世,只要自己逍遥快活得过一辈子就行。大家活在乱世不容易,又何必这么逼人逼已呢!我发誓我与程家的案子毫无关系,你们两个人也不是贪恋荣华富贵的人。如果我们这样两败俱伤下去,死是小事,大家都不怕死。更难的是怎样继续活下去?她会另外嫁给梁王做王妃,你也必须另娶名门淑女光复家族。这样不是白白辜负了你们共同经历生死的深厚情意了吗?”
那两人冷冷地看着他,面色不变却心里微麻。这假冒李崇光的萧五貌似粗鲁,实际上精明得可怕。仅仅一个照面,几句对话,便将他们的前尘后事联系起来,把他们的心事揣摩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人绝对不是一般人。
萧五手执利刃,狠刺着少女脖颈,鲜血顺着他的刀身淅淅沥沥地落下。脸上还狰狞得急切劝说着。他拼命地开动脑筋,鼓动着如簧之舌,苦口婆心地劝慰他:“真相有什么要紧?身世又有什么要紧?事情发生过就不可能改了。我们不能让过去的事影响到以后的事啊。你们太年轻了,眼里只有黑白分明的世界,不知道这世上最多的还是善恶之间的灰色暧昧地带。人人都干过不善不恶的阴损勾当!别太固执了,会伤害了自己和所爱的人的。我不想让你走我这条老路!”
“崔兄,我们俩‘千里走单骑’,一路打一路玩命也有了生死交情。我心里很佩服你这位不怕死的锦衣卫指挥使。你是一个真正的有情有义有勇有志气的男人。所以,我让我手下的绿松城兄弟没有杀你!还好吃好喝为你疗伤救活了你。我萧五早就把你当做了亲兄弟。”
“崔兄弟,听我一句劝吧。适可而止!别跟天下大势做对,也别再追寻什么真相了。那些都是虚的。只有握在手里、抱在怀里的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趁着混乱带着你心爱的姑娘走吧!远走高飞地好好过平民日子。否则,将来真出了个什么真相假相,被打击的压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们自己。你会后悔并失去了一切的。这个后果很轻微又很重大,小到微不足道,影响不了天下大局走势。又大到遮天盖日,把我们这些普通人打个泥地里打得粉身碎骨!它影响不了别人,只能影响你们自己。听我一句劝,就此罢手吧!我萧五保你们在未来的人世间平安无事!”
大帐中一片沉默,崔悯和明前提着全部心劲,绷着全身,聚精会神地听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萧五。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掀起了阵阵惊涛骇浪。
萧五脸上混和着汗水和血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纹路和下颌短须不停地滴淌着。他身躯僵硬,手臂颤抖,脸上皮肉直抽搐,眼窝深陷眼睛里含着血丝,痛心疾首地劝说着。他的汉话也越说越流利,最后还带出了文绉绉的词句。显示着这人的不凡。
“不管这天下是谁的,是汉人的,还是关外的蒙古人满人鞑靼人占领了,我李崇光保你们俩一生平安,荣华富贵!就当做我欠你们俩的。我们就此收手吧。”
半晌,崔悯幽幽地笑了。
他没有扭头看明前,紧勾勾得盯着萧五,轻声细语道:“多谢萧大哥提点。但是崔悯不识抬举了。”
他没有看明前,也没有与她交换眼色和想法。面容宁静,话语深沉地对萧五说:“我必须求这个真相。有的人可以隐忍住知道真相的欲望,大智若愚地过一生。但有的人,就必须‘很幼稚’‘很单纯’‘很愚蠢’地求到真相,才能简单明白得活下去。而不论这真相多么伤人和不如意。——因为‘真相就是公平’,我们求取的不是真相,而是人间最重要的‘公平’二字。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放过你。于公我要杀了你解救皇上和被围困虎敕关之危。于私,我要抓住你这个大明逃犯,给当事人一个公平。我重审这案子,不是为了她的养妹,而是为了她!我相信她也极端地需要公平。即使她现在想不通,以后也会想通的。她因为这个真相已经失去太多了。”
“这两种人,范明前就是后者。我崔悯也是后面这种幼稚愚蠢的人。我们太相像了,她是这世上的另一个我,所以我才会如此地爱她敬她心疼她……我甚至比爱自己的性命还要爱她……所以萧五爷,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抓到你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榨出来!这答案说出来,哪怕是天塌地陷,江河倒流,答案会伤害到所有人,我们也要得到它。说吧!”
明前和萧五都转脸看向了他,两个人面目麻木,心里霍霍然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我要是不顾一切杀了她呢?就永远没有真相了!”萧五暴怒着大喝。声音和刀尖都在颤抖。
崔悯轻轻一笑,手里使劲,绣春刀使劲地刺进了萧五的背心。萧五闷哼一声。他轻蔑地对他道:“别用她威胁我。她死,你死,我也会给她陪葬去死。我这个锦衣卫官差不会比你这个绝世劫匪更怕死的!这个真相我要定了!你杀了她,我也要定了!”
三个人都死死地瞪着另外两个人,都觉得身心变得冰冷麻木了。这个冬夜大帐里静寂无声,空间仿佛凝固不动,时间也仿佛定到这一刻了。
萧五的手微微发抖着,使压在明前脖子的刀尖不断前伸。明前的脖颈不断地淌着血。而崔悯的钢刀则刺得更深。三个人却都咬着牙忍耐着,坚持着瞪视着对方,比试着谁先经受不起退缩了。
他们在相互较量着一种比生死更重要的意志、决心、耐心、勇气、执著和不惧生死的豪情。想以自己的勇气威摄力压迫着对手先撤退认输。所有人都不肯退缩,努力地坚持着。
时间缓缓流逝,人们都觉得腿脚打颤。明前因为失血过多,渐渐的有些头晕眼花,站不稳了。她知道此时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是非成败都在此一举,所有的真相也在此人口中。于是她咬紧牙关,脸色惨白,眼里甚至涌出了泪水,还在努力地握紧双拳站直躯体,不示弱地盯着萧五。萧五汗流浃背地挺刀刺她的脖颈,想逼迫她先求饶后退。崔悯也硬着心肠沉住气,嘴角衔着冷笑,不去看少女的伤势,用手臂掌握着力道,更深地刺入萧五背心。要逼迫着萧五先投降。
大帐如狂风巨浪中的大海漩涡,一切都在疯狂地转动着,一切又都永远停止不动了。
* * *
一颗晶莹剔透的泪从明前眼里滴下来,跌落尘埃。她张开朱唇,吐出了四个字:“我娘死了。”
什么!萧五大吃一惊,身体和手臂不自觉得一颤一僵。刀尖已经深深地刺入了明前的脖颈。明前顿时身体绵软,委顿在地。那厢的崔悯也迅速抓住了这个机会,快如闪电地出刀刺入了萧五的肋下。他迅猛地反手一刀砍中了他的前胸,大怒得喝道:“现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求真相了!为了这事已经死了很多人,不说出来还会继续死人!”
明前紧闭着眼,捂住脖颈,软软地坐倒地上。
崔悯和萧五立刻跃到了一处,在大帐里拼死地厮杀起来。
帐外,忽然发出了一连串的“轰隆隆”火炮声。天地震荡,马蹄如鼓擂,兵卒们的喊杀声连天。天地之间好像猛然翻了个儿,成了如火如荼的战场。帐内,两个人使出浑身解数地激战着,心却狂跳着。不知鞑靼军营为何大乱了。
一排重木和巨石撞向了大圆帐。支撑帐壁的圆柱子轰然倒塌了。整个大帐也“轰”的一声歪斜了,扁了,倒塌下来。三个人错不及防,被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帐下。
崔悯在扑天盖地落下的羊皮帐蓬里拼命得挥着刀,划开了帐布,挡住了乱箭和木柱的碎屑。周围一片黑暗混杂。不多时,周围变得安静了。接着很多人用刀划开了羊皮帐布,用火把照亮着帐中人。崔悯擦干净脸面上的血,拼命爬起来,在倒塌的大帐里疯狂得寻找着鞑靼大王李崇光和明前两人。大帐崩塌,他昂起头,首先看到的是远方疯狂厮杀的鞑靼兵和大明北方军。近处是北方军正奋力得杀开一条血路,一匹金马向他冲来,马上骑着一位面容俊秀的穿简单盔甲的年青官员,他向他大叫着:“崔兄,终于找到你了。我们中计了!鞑靼人是故意引诱我们来救皇上的!你们怎么样?李崇光和明前成亲了吗?你抓住他了吗?我们得赶紧抓住南院大王,利用他威胁鞑靼人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