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原显急匆匆地走出大堂,在前面庭院拦住了范明前,气势汹汹地抓住她的手臂怒道:“不行!这样做太危险了,你会没命的。”
明前是专门等在半路上等着梁王来反对的。她对他反对不觉得意外。深夜,月芽如钩,淡黄色月光如波如麟得照耀着大地。也照耀着他们。梁王很忧愁,面孔上带着极怒的红晕,深邃的五官也变得明丽生动多了。他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折断她的手。这时候他除去了藩王的尊严职责,又变回那个凤凰林骄傲张扬、易怒易冲动的普通少年。
他怒火冲天地喝道:“我就是怕你乱出主意,才下令不准跟你说消息。你还是跑来瞎出主意,这不是你出风头的时候!你只是个普通女子,还带着旧案身份的疑团,你只要乖乖地留在暮城等着我们解决麻烦就行了。这个国家不需要一个女子去冲锋陷阵去卖命!”
月光下,明前站在庭院小径边望向他,脸上慢慢漾出了感激之色:“多谢殿下关怀,我知道你的……只是我,不是为了国家去卖命,我是为了我自己。”
“什么?”梁王有些疑惑。
明前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柔顺的黑发在夜风浮动着,掠过洁净如玉的面颊,像一幅美好的画卷:“国太遥远,家也有些远,明前只想到了自己。殿下别忘了,雨前曾说过她在城外遇过鞑靼军,遇到了一位姓萧的汉子才引发了逼问李氏致死的事件。我猜想,叫萧五的人可能是跟着鞑靼南院进北疆偷袭皇上的将士!所以我打算去虎敕关救皇上,也许能见到这人,也许能迫使鞑靼人交出他。这样我们就能判明旧案的真相,可以判雨前的罪,我养母也不会白死了。”
“不行!”朱原显严厉地瞪着她,一口回绝:“这样做太危险了!什么去虎敕关找萧五,查案子真相,我宁可你一辈子也不知道真相,也不想让你去送死。进虎敕关和鞑靼军营无疑是送死。你一进敌营就无法掌握事态,不知道遇到什么危险,得到什么结局。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解决事情,我可以带兵强攻敌营,也可以派别的女人去。”
明前缓缓地摇头:“恐怕不行,这个计策得心甘情愿才行。女官和宫女们装不成公主,少了些公主的底气;女侍卫改扮也不行,缺乏金枝玉叶公主的礼仪;雨前和其他知情人也不愿意去,人人惜命如金。她一心一意地期盼着查明真相成相女,不会去假扮公主。一些有胆量自愿冒险的北疆富贵小姐也不行,少了些对公主的熟悉和灵活变机性。只有我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殿下也清楚,如果要执行这计策,我去假扮公主才是最合适的。”
她轻蔑地一笑,小小地自嘲了下:“反正益阳公主早就相中了我代替她嫁人,雨前也总说我是假冒的相女。说不定我天生就有假扮公主相女的机缘……”
“不——”朱原显脱口大喝,觉得这话刺耳极了。
明前按捺住情绪,微笑地对他说:“强攻不行。你这里只有三万兵马,鞑靼军有七万兵马。他们刚打败了十万明军,气势正盛,北方军再勇猛也打不过他们救出皇上。你派兵强攻就是送死,那么为什么不愿意试试这个赢面稍大的计策呢?我们有可能赢。”
“不!”朱原显又喝了声,声音愤怒,身躯颤抖,俊美的脸在月光下显得狰狞又痛苦。他浑身都在战栗,仿佛在这个北方的严寒冬夜冻得发抖。他紧握着她的手,急切又真挚地说:“不行,明前。这个计划太危险了。我在担心,你去了战场就可能没命了!明前,我宁可自己带着三万人去跟鞑靼人拼命,也不愿意你有一分危险。”
他觉得浑身颤抖得快站不住了。身躯在打晃,脸面和双手都在不自主得战栗。他明明是个威武武将,却在这个纤弱的少女面前,身心和意志都岌岌可危。他定下心神苦劝她:“不行,无论你说什么,这件事都不行。我除了担心你,也是为自己担心,我怕你出现意外我就支撑不住了!我以前就对公主说过,这个天下要靠男人去冲锋陷阵,而不是靠女人的眼泪去保家卫国!当初我都不赞成益阳公主外嫁,更不会同意你代嫁给鞑靼人。哪怕是假的也不成。我死也不会同意这个计划。”
明前的眼睛里含满了水气看着他。那里面是一派理解、同情和怜悯。
在这种眼光下他几乎崩溃了。他的身躯摇晃,伸出手扶在她的肩上支撑着身体。苦涩地说:“你在同情我吗?明前,我承认我变了,我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我可以毫无牵挂得在千军万马里厮杀,在枪林箭雨里杀敌。没有一丝胆怯。现在我发现自己变得太软弱了。”
明亮的月色下,他的头晕沉沉的,觉得四周的影像都在急速旋转着,万事也在迅猛得向着发展着。他想抓住这件事的尾巴,却抓住了空。他喃喃地说:“我认为自己是北地藩王,是有能力逐鹿天下的强者,我注定拥有全天下。但是我现在才发现,这世上还有很多根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束缚和枷锁,不论你是什么王候将相藩王公主,都有不想做却必须去做的事!”
梁王紧握着少女的手,苦苦规劝着这个倔强少女。他觉得自己面对这个世界这个少女都太无力了,快要抵挡不住这飞速前进的事情了:“……但是,我能做到的!我能强攻进敌营能赢的!你要相信我啊,明前,忘掉这个不靠谱的计策吧。否则我命人把你关起来也不允许你去。”
明前同情至极地看着他。她主动握着他的手,也充满真诚地道:“可是你为什么这么痛苦呢?因为你也知道这个计策是最正确的。你是一个合格的藩王,知道用什么计策才能赢过敌人,才能赢面最大,损失最小。你知道三万将士如果强攻会全军覆灭的,我的诈嫁之计才能轻取虎敕关。这样做才赢面最大最符合藩王的利益!”
她理解他的痛苦,才主动地提出计策说要去。他为她着想,她也为他着想了。这是个死局,元熹帝死在北疆和鞑靼人手中,梁亲王父子难逃其罪,他们会携带着引敌入关的千古罪名也完了。这与朱元熹争天下不同,那是朱姓皇子内斗,这是牵扯进民族江山大义的大事。她为他着想,提出了最高明的计策。
——千般感情,何必说得那么直白分明,反失了内心情义。你知我知便足够了。
她脸带微笑,伸手抚摸他的面颊,柔声说:“而且我是为了弄清楚自己的身份问题,是心甘情愿去的。这与你无关。你千万不要太自责痛苦了。”
朱原显紧咬住牙绷着面孔,将颤抖的身躯靠着少女身上,痛苦得快崩塌了。她纤细地如一支青竹,又坚定地如一杆枪,在狂风暴雨中支撑着痛得直不起腰的藩王。她在支撑他的意志、理想和未来。他认识她不过短短数月,就像认识了一生一世那么长。那么刻骨铭心,一生一世都不会忘了!她明明在体谅帮他,还说得那么云淡风轻,生怕他自责难过。她对他做得太多了。
朱原显痛苦得快疯了。平时他这位藩王多么英雄豪杰,志向高远,临到危局还要靠一个弱女子出计帮他,还照顾着他的脸面不使他太难过。“不行”这两个字很简单,但他再也说不出来了。国家、江山、臣民、百姓、生死存亡……这些东西太重太重,比不行二字重千斤。还有这少女的心都比不行二字太重了。他还要她再隐忍自贱得劝他到几时呢?
他再也撑不起她的一番心意了。
“未来是什么,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又能走到什么地步?人人都要死。我是做为天子而死,还是谋逆反王而死呢?我不知道。我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动摇我的志向,现在我却只希望一个女子平平安安地活着。可是连这样微薄的希望也做不到……现在国家将亡,战争将起,我却还在为女人纠结。我真不是一个有出息的藩王啊……”他的脸上带着深深地嘲讽,像在讽刺别人又像在讽刺自己。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发誓道:“我会赢的!明前。太多的恩情无以回报,我会拼命得救出你的!还有那个无耻的皇上和大明江山。我会救出他们,再把鞑靼人赶出北疆。我会赢的!”
“嗯,你会赢的。我知道。”明前望着他眼睛弯弯地笑了。
他疲惫得闭上眼睛,孩子气得靠在她肩上,轻声说:“这算是什么,这就是爱吗?明前,你这般帮我是为什么呢?你爱我吗?我爱你明前。等这件事完结我们就成亲吧,我已经厌倦等待一个永远拖沓的结局了。无论你爱不爱我,无论你对我是很多爱还是一小点爱。我都要直接地娶你,这样子你就不会犹豫不决了。”
明前侧脸,看着他闭起的眼睛上的长睫毛,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双唇。温柔如水地笑了:“好,等战争结束。等你打胜了仗,等我也拿到了整要的东西回来。我们就成亲。”
两个人手指相握,在月光下静静地依偎着沉静了。月光如洗,树影婆娑,他们依偎在一起,像是过了今夜就没有明天似的。爱是什么,是索要、付出、成长、回报,做不得不做的事,往前走坚持着不回头,直到达到彼岸……这就是一种爱吧。
* * *
月光下,一个人沐浴着满身银色光辉,从议事大堂走向两人。打破了这种寂静美好的气氛。梁王转身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怒意,明前也有些惊异,是锦衣卫指挥使崔悯。
崔悯的表情沉静,眼睛幽深得像黑燿石。坦然平静地说:“大家商量过了,这是个可行的好计策。是唯一赢面和输面都持平的良计。即然我们退无可退也不能强攻,就用这条计策去驰援虎敕关救皇上吧。”
小梁王面孔狰狞就要发怒,明前拖住了他的手。
崔悯看着他,又看看她,平静地道:“只有一点改变。我来护送她进入虎敕关和敌营。我是锦衣卫指挥使,本来就该进虎敕关见皇上。我来保证将她完来无损地送进去,又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小梁王脸色煞白站直身躯瞪着崔悯。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没有胆怯后退。半响,朱原显放松了躯体,点头说:“好,我领兵出征,你去保护她进虎敕关,再安派锦衣卫和死士们偷袭。三面夹击。如果她有什么……”他盯着他说不出威胁的话了。如果她死了,他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局面。
崔悯冰冷如雪地注视着他。月光下他的脸如冰霜,声音低沉,宁静而超然地道:“你该知道,我不会让她受伤或死掉的。这份心情与你一样,我会拼死保护她。”
朱原显看着他,没有发怒,心里忽然兴起了一种崭新奇特的想法。这个男人,如果不是与他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他会欣赏他,引为平生知己,会成为最肝胆相照的好友的。可惜……他以男人对男人的看法相信着他,他会誓死保护明前的。
月光下,明前坐在小径旁的石椅上仰面看着两人。不知为什么,这片宁静致远的月光下,他们相峙而立的身影,坚毅的神态,深深得铭刻进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