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大堂的门窗关闭得很严实,室内显得很阴凉,庭院里阳光明媚,照得亮堂堂的。很多太监侍卫侍立在庭院角落里,大堂内外静寂无声。
两名太监引着一位相貌端正,穿着深蓝官服的中年官员匆匆走进来。男子相貌清雅,目光炯炯,精神健旺,气质清正,留着三缕短须,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官员。他迈步走进了大堂,整肃下官服,向中间的元熹帝跪下施礼。
元熹帝面色平静,黄袍外披了件淡青的锦绣外衫,坐在最中的太师椅,含笑虚扶:“范爱卿,快请起。这会儿还招你回来,有点失礼了。朕有些烦闷,想找你聊聊。”
大堂阴暗,点起了几支蜡烛,照得四周昏昏晃晃的。坐椅后面还垂下厚厚的帷幔,看不清情景。
范丞相范勉的神色有点意外,但还是躬身领命。身为内阁大学士,就是随时供天子召唤,答疑解惑的。
元熹帝坐在椅上,态度安详,命人赐座赏茶,口中漫不经心地寒暄着:“范爱卿,你对方才大臣和太监们的争议有什么看法?朕心里有些不安。”他拿起茶盏,眼角低垂,看着雾气蒙蒙的绿茶。热茶泛起的雾气把他的面容笼罩得很朦胧,使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范勉的身体坐得像铁枪般的笔直,一脸坚毅。他的样子比京城时多了些风霜之色。但眼神傲然,身形挺拨,依然保持着儒生的清高本色。他对皇上提起这个话头大喜,不加思索地道:“微臣以为张首辅说的对,刘太监逾越了!太祖皇帝早有明训,还特意铸造铁牌悬挂在宫门上,写着‘内臣不得干政,违者斩’。太祖皇帝不允许太监干政,也不许他们与官吏勾结,不准置业置家产。如今,法令依在却无人执行。大太监们干政敛财大肆贪污,与官员们串通收官员做义子义孙……简直是比比皆是乌烟瘴气。皇上早该管管了。当然太监们中也有才智过人之辈,但更多的是为非作歹之徒。请皇上严守祖训。”他说的义正言辞,慷慨激昂。
元熹帝脸色阴沉,牵了牵嘴角,眼珠子漠然的扫视着范勉的头顶。他盯着范勉意味深长地笑了:“范爱卿,你这么说话,不怕激怒了大太监吗?说多了朕也没法子保你的。”他指的是他的老师刘丘,曾经劝皇帝远奸宦近文官。御马大太监刘诲以为他在嘲讽自己,就毫无原因得把刘丘逮入锦衣卫诏狱,乱刀砍死,抛尸荒郊。连朱元熹都来不及去解救。
室角侍立的几名年老的红袍大太监均垂头望地,肃立无声。眼神很阴冷凌厉。
范勉浑然不怕,霍然站起身,走到皇帝近前朗声说:“皇上命令臣说话,臣自然要说实话。臣不愿对皇上有丝毫隐瞒,如果隐藏实话不说,不也成了谗臣一党了?微臣从来不赞同宦官干政的,天下皆知。我不怕太监们怨恨。而且这次北疆行太冒失了,刘大太监把边疆当成儿戏,力劝皇上北巡。简直就是个笑话,一国天子哪能不巡幸富饶之地而巡视危险之地呢。皇上的安危关系到江山社稷,皇上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大明百姓们想想。这趟北巡如果遇到了麻烦事就悔之晚矣。”
元熹帝冷眉冷眼地看了他半响,紧蹙眉头,似乎对这位忠肝义胆的大臣也头痛不已。他沉默了下,放声大笑了:“好一个敢弹劾太监敢劝朕的忠臣啊。古人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是非’,这么看来范爱卿就是大胆进言的魏征,朕就是那善于纳谏的唐太宗了。说得好,朕就是希望你能做个照出朕之错的明镜。罢了,你们都是好臣子,内臣们也是尽忠职守,为朕办了不少贴己事。范爱卿就不要苛责他们了,刘太监和伍太监都是好的。”
他神情轻松,面带笑容。心中却郁郁地想,范勉言语直爽,心性正直,眼里不揉沙子,果然是个天下闻名的纯臣。遇到了这种傲骨孤胆的臣子,真不知是幸是不幸。他拿起茶碗,闲闲地饮了口茶:“……就比如说,刚才看到的伍太监的爱子崔悯,不是为朝廷立了很多大功吗?你认为他如何?”他还救了你的女儿呢!
范勉脸色阴沉,皱着眉头,不悦地说:“立了大功?哼,一个大好男儿想为国效力,为什么偏偏要投身进宦官管辖的锦衣卫?探查隐私,抄家灭门,手段阴损,惹得天怨人怒。这种人有本事又如何?越有本事越是朝廷之害。更何况,以他的能力明明可以走文途科考为官,或者走武途进军队为将。却厮混在内庭,跟太监们勾结成奸,以权持强为非作歹,以色媚上……”
元熹帝听他越说越难听,生怕他说出更不好听的话,慌忙打断了他的话,直笑着说:“朕知道了知道了。这崔悯确实是心怀异志,朕心里有数,这次他回来,朕就打发他回京城,不留在身边了。”
他漫不经心地放下茶盏:“对了,他救过的你女儿怎么样了?她叫范瑛吧?上次你在御书房与朕彻夜长谈,说了好多知心话,让朕很感动。也好像提起了女儿,说你不看好她与小梁王的婚事。此事如何?她去北疆成亲了吗?怎么没有后面消息。”
范勉神色大变,眼光闪烁,似乎在极快地思索着。忽然对着元熹帝跪下磕头:“臣想向陛下请罪。”
元熹帝眼里闪过一抹寒光,嘴角露出了笑意:“范辅相为国为民忠言直谏,连命都可以不要。又有什么罪?”
范勉脸色肃然,跪地沉声道:“臣有一件事要禀报皇上。臣曾经自做主张,在给梁王的书信里涂上了剧毒,想要杀死梁王。请皇上责罚。”
大堂里顿时死寂无声,静如海底深潭。
皇上很愕然,楞在椅上了。似乎没想到范勉会直接了当得说出来。他与张首辅、范辅相常常共商国事。三人都知道北疆藩王有谋反之意,也经常商议对策。范勉忠君爱国,自然也与梁亲王成为死敌。对于自己女儿与小梁王的婚事,他曾经含糊的暗示过皇上会取消婚事并教训下梁王。但都是暗示,从未这样直白得说出来。
一位丞相用毒信去暗杀皇亲国戚,这是犯下了滔天死罪。
元熹帝阴沉着脸,声色俱厉:“范勉!你干了什么?”
范勉跪在地上,梗着脖子,脸色坚决地说:“我知道暗杀藩王是大逆不道之罪。但是目前形势已经忍无可忍了。如今皇上最大的敌人就是藩王之乱。三藩王分封的要么是富饶之地,要么是边境重镇,以前太宗皇帝是为了使朱家子孙齐心协力得镇守国土把守粮仓,才分封了诸藩王。也害怕皇子们有异心,才坚持按长幼顺序立皇位的。当时先皇并不是最出色的皇子,也立了大皇子为帝。却也留下了三藩王之乱的局面。”
“先皇和您即位后,对本朝政治实行改革,重用清流文人,无论是对官吏还是国家都创造了一个清明宽松的环境。文臣百姓们都仰慕敬仰你。但是对您的统治心怀不满的就是三藩王。所以皇上是必要削藩撤藩来维护国家稳定的。三位藩王都是皇上的叔辈,又在各自的藩镇上筹谋多年,如国中之国太上皇。有的还手握重兵独霸一方。梁王朱堪直就是其中最强大的一个,随着对蒙古鞑靼作战,不断得扩军抢地,已经成了大明和皇上的心腹大患。”
“梁王不会束手被撤藩的。您与梁王间必有一战。而这场战争会牵连到了大明江山和千万百姓。所以臣日思夜想,想以最少的代价最小之力撤藩,还大明百姓一个安稳江山。这时候正有个天赐良机,臣的女儿与小梁王自小有婚约,我就设定了一计,花重金购买了南疆焦之毒药,涂在婚书上,命小女带给藩王。小女性情谨慎,头脑灵活,一定会把书信带到北疆送给藩王的。这计策看似简单,但是最简单的法子往往是最成功的。如果能顺利地毒杀藩王,就不必发起战争,令天下百姓遭到生灵涂炭了。此计如成功,比起皇上下圣旨强行撤藩引起战争要强多了,也比微臣在这儿跟大太监们争辩是否北巡要强多了。我范勉是做了件阴毒事,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即使被千人痛恨万人嘲讽也毫无怨言。只要能顺利消藩,能以一人之力消除国家大患,我即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微臣刚刚接到了北疆前方的细作和探子递来的情报。说是军事重镇的小梁王忽然患病不起。我就想着此事十有八/九得做成了吧!所以特意来向皇上请罪。此事从头到尾都是由我范勉一人所做,请皇上立刻抓捕我杀了我,将我的人头和罪行昭告天下。平息皇亲国戚和天下人的愤怒。范勉虽死无憾!”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胆气毕露,视死如归。如钢刀击打火石般震撼四座。
室内静如深海,元熹帝久久地瞪着眼前的大臣,眼里森然,心中侧然,沉默无语了。
撤藩才是元熹帝朝堂的头等大事!比之太监干政,清流党争,买官卖爵贪污受贿等等才是头等大事。范勉居然是他的大臣里最有远见著识,与他心意相通的大臣!他知道什么是元熹帝的腹中之毒悬梁之剑!“藩王之乱”每时每刻都压在朱元熹心头,压得他欲疯欲死了。但是怎样撤藩,何时撤藩,是议是和,是软是硬,一直都不得要领。所以他朱元熹宁愿忍受着儒家文官们的讽刺鄙视,也要送公主和亲。宁可落下滥信太信的蠢名,也要北巡北疆。只有范勉懂他啊。
他早就知道范勉私下有计策,却也没报太大希望。还另外安排了崔悯密令和其他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范勉这个清高书生真办成这件大事。派出女儿诈婚一举就杀了小梁王朱原显!一个弱女子就斩断了北疆藩王的根基。北地藩王没有了嫡亲世子,哪怕他再娶王妃生庶子再培养为王都不行了。他没有时间了!
元熹帝百感交集,眼光复杂得望着范勉。有些真情激荡地说:“范爱卿,你做得太多了。你,你才是大明朝最忠贞不渝的……”
范勉抬起头,眼望皇帝,眼睛里有些晶莹:“臣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尽了人臣本份。我要把命给陛下,是陛下不准我死,要我继续为国家效力。微臣苟且偷生得等到现在终于为皇上做成了撤藩大事。臣死也无憾。而且此事永远与皇上无关,与朝廷的撤藩大事无关,是我个人对梁王父子对小女的婚事推三阻四心怀怨恨,才下毒手暗杀了藩王。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元熹帝盯着他,一向悲凉阴郁的面容也有些动容:“范爱卿……”
范勉跪在地上,心里也激荡无比。他思前想后,面目扭曲,老泪纵横地说:“这件事,臣做的完全对得起国家、江山、百姓和皇上。却对不起了一个人。对不起我的小女范瑛。她根本不知道内情,满心欢喜地拿着嫁妆要嫁到北疆……我却利用了她,我真是太对不起她了。她的一生都像是场悲剧。从小母亡,父失,被拐子拐卖到山里,好不容易救回京城回到我身边,却又要为国家做出了莫大牺牲,最终落得了生死两难的结局。自古家国难两全,我为了大明江山只能牺牲小女了,我的心……”
帷幔轻轻晃动,仿佛飘渺不定的心。
元熹帝的眼光顺着帷幔扫视回来,冰冷的心也泛波澜。有所感触地说:“范爱卿,我会派人去找范瑛的。如果她侥幸不被北疆杀死……我必定会找回她,给她个好归宿。不会亏待了这位忠良之女,也让你们父女团圆。”
“不。不必了!”范勉仿佛被刀剑砍中,一只衣袖掩在脸上,涕泪横流,身体摇摇欲坠:“不必找她,也不要带她来见我。让她听天由命自生自灭吧。臣太懦弱了,没有脸面心情再见这个孩子。这八年相处,她那么信赖我,为了我甘愿到北疆嫁给陌生人。我以为,她以为,苦尽甘来,父女俩终于可以享受到天伦之乐了,没想到……”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父女之情终究比不过朝廷大事国家基业。只能一刀斩断了这段情份,怎么还有脸看到她的容颜。那张清秀明朗,倔强又坚毅,对前途充满信心,对父亲充满了敬爱的脸?他自栩是个为了朝廷大事能够肝脑涂地的硬汉子,却不能想像着再面对范瑛时的情景。连想想都会肝胆俱裂了。
下辈子,别托生成范家女了吧!
这位范辅相喉咙哽噎,心魂失守,再也不能侃侃而谈地诉说下去了。他跪在地上重重地向着元熹帝磕了几个响头,忍着满心波澜,恍恍惚惚地转身走出了大堂。出大堂时,他失魂落魄得没有迈过高高的门槛,一跤摔倒,滚落在地。两名太监忙上前搀扶。他跌跌撞撞得推开太监的手,踉跄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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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里静若深潭,人们像木胎泥塑般得肃立着。皇上眺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地沉默着。半晌,他脸上带着一丝凉润的笑容,转身走向帷幔,轻声细语道:‘范小姐,你听到了?这是你父亲不得以而为之的事。你相信了吧。呵呵,我以为你会激动得跑出来询问他与他相见。你却没有,你也害怕面对这个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