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勉亲自伸出双手扶起女儿,拉到身旁坐下。明前靠在他肩膀上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满腔的痛苦无力都哭出来。良久还不能平息。心里直想到,完了,这个家就要散架了,父亲要死了,她也要完了!
范勉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等她稍微镇定些,一笑说:“我毕竟不是毫无牵挂的。比如你,父亲也逃不过世人俗态,为你苦心筹谋了后路。”
“为我?”明前哽噎地问。
范勉亲自用热手巾帮她擦脸,脸上露出爱怜的笑意:“是,你长大了,也该出嫁了。如果你嫁出去,便不是我范勉之女,我的所做所为都与你无关。所以我替你筹划好了嫁人。”
明前楞住了,父亲这边要从容赴死,她怎么能嫁出去?
“你好好听着。”范勉慈爱得注视着明前,一字字道:“这些话也只是出得我口,进得你耳。你再也不能说与第二人听。即使你未来的丈夫也不能说。”
“北部边疆的藩王梁王,你可知道?”
范勉徐徐叙说着:“本朝册封过多位藩王,其中有三位藩王最有权势。广东的礼王朱堪白。四川的顺王朱堪实。和封邑在北疆甘肃陕西两省的梁王朱堪直。都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梁王朱堪直的长子在与蒙古开战的战场上早亡,现在只有一个次子,名叫朱原显。大你三岁,今年二十岁,北疆和内地多称他为小梁王。是个极出色的人物。曾经与你幼年定下婚约,后来你被拐走,这件婚事就不了了了。现在你又被找回来,我打算继续履行婚约。这次,你不必冒险留在京城。明日即起行,从京城前往北方甘陕两省,嫁与小梁王为妻。”
“只要你嫁了人,就可以从容地从我范家脱身,进入夫家。而夫家又是皇族朱姓藩王。北疆梁王虽然没有广东礼王有钱,没有四川顺王有粮有闲,却是三大藩王里权势最大的。梁王父子手握重兵,坐镇北疆,是抵抗北方草原上的鞑靼等蒙古部落的重要力量。藩地占据了整个北疆,也拥有河套西关等富庶良田和通商口岸。地广物丰,兵多将广,俨然是个国中之国。就连皇上也要借助皇四叔之力抵御外敌,不敢轻易招惹他们。那些大太监宦党在全大明嚣张跋扈,却也插手不了甘陕两省。”
“我本来还在犹豫是否让你嫁藩王。但目前形势所迫。你只有嫁了此人才可万事无忧。我也就放心了。”
明前的心砰砰直跳,头霍霍的跳着像炸开了一样。北部边疆,小梁王,远嫁,一番话激得她头脑晕沉沉的。她只是眼含热泪,哽噎着说:“父亲要受死,女儿怎么能……”
“不,你必须得嫁。”范勉淡淡说:“你只有嫁给小藩王,我上书伐宦,激怒了皇上和大太监,他们才不敢迁怒于你抓捕你。如果你不嫁,留在京城,就是我的心头刺他们的案上肉。将来受我连累,抄家灭门下狱身死或者被卖为奴婢下人,用来羞辱我范勉。都是有可能的。如果到那时你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必须嫁,才有活路。”
他的眼里透出了森森寒意和内疚:“好瑛儿,做了我范勉的女儿,委屈你了。要么远走他乡,要么陪我受死,你必须二者选一。”
明前摇首道:“我不委屈……”
她真的不委屈。范勉是个好父亲,虽然迂腐了些,却是个极疼爱女儿的好父亲。这七年她在相府享受到了人间极贵,享受了双倍的父爱,她不委屈。如果事情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回到相府与范勉团聚。
明前的心头焦虑得快冒火暴裂了,只觉得一座万丈高楼马上就要塌陷了。急得她想哭想叫却又哭不出来叫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它倒塌了。她真恨不得立时死在这里,就不用看到以后会发生的悲剧了。完了,这个家就要完了,父亲就要死了。而她还在这里哭泣无措。不,一定还有法子,一定还有什么解决的方法……
范勉从旁边茶几上拿过一个紫檀木盒,交给明前,慎重地说:“这里面是我范勉的全部家当了。三十年为官,江南世族的全力资助,你母亲的巨额陪嫁,仕途经济的多年经营,还有你姨母送给你的重金,共计四百万两白银。全部是你的嫁妆。你带走。”
明前大惊,四百万两银子!
当时大明朝全年的国库收入不过两百万两,这就是大明两年国库的收入了。打开一看,是薄薄的四十张淡黄色银票,有书贴大小,盖满了印章,上面手书着十一种不同文字。全国万家商行,海外通商诸地具可通兑。每张是价值十万两官银的银券。
范勉微微含笑说:“我这几年来,就陆陆续续地出清全部家当,折成银两,准备让你带走。一是你是要嫁入藩王家,是高嫁,嫁妆必须多。二是我上书讨宦一定会激怒皇上和大太监,结果好点的是被革职下狱,坏点的就是当场处死。都会被抄家的。东厂和锦衣卫那些宿敌绝对会来抄我范勉的家。这些家产不能留给他们。你通通带走,带到北方嫁给藩王。藩王一为了守婚约,二是看在巨金的份上,也会认可了这门婚约。”
“经过了今夜谈话,你便是个大人了。范瑛,你以后要为自己多考虑,多保重自己。”
范勉手按着淡黄色的巨额银票,耐心细致地教女儿,满是肺腑之言:“父亲只能给你留下两样东西。一是我弹劾宦党,死谏朝堂的名声。为天下楷模,必能成为和前朝文大人并重的忠臣。那时全国都知道你是忠臣烈士之女,会有善人愿意庇护你的,你将名满天下。二是你手握巨金。有两百万两银子嫁妆的寡妇就能让丞相和刺史争着娶她。我这四百万两银子也足以使藩王动心,愿意娶你进门并庇护你。”
“——这名声与金钱,就是你的傍身之宝!瑛儿,千万小心,睁大眼睛识人,莫被人骗了去。”
明前知道大势已去,一颗心滚烫烫的。抽泣着说:“女儿宁可不要名声和银子,只要父亲……”
范勉的声音由高转低,眼露疼爱之色:“为父之事,实属机密。你心中有数,万万不可说与旁人听。否则你我父女二人的性命就立刻不保了。宦党的东厂行得是监视百官的权责,他们听到风声后会先下手杀人的。明天你就北行,你的姨母王夫人为你准备的嫁妆等物,光明正大地走官路。我安排你们另外走,不招人耳目而且安全。”
“我十日前就派了信使去北方,通知甘陕两省的藩王,请他恪守婚约。在两月内安排婚事。梁王是天下知名的重义之人,必会守约安排的。小梁王应该会到进入北疆的关口迎亲。这一路上千里迢迢你多加小心。切记,两个月内你必须进入甘陕州嫁进朱家。两个月后,我就会上书朝廷张榜天下地讨伐宦党。这两个月就是特意为你拖长了时间。”
他疼爱地看着女儿,拿开银票,下面还有两封信:“这有两封信,你拿好了。白色封皮的一封是吉信。如你与小梁王顺利成亲,才能把此信交与梁王父子。里面是我跟他们解释详情并道歉的信。他会怜我一片忠君爱国讨宦而死的忠心,好好待我女儿的。”
“另一封深色青皮的。”范勉抬眼扫了眼女儿,眼里透出寒意,幽幽说:“万一,万一你到北方后发生了什么变故……,没能与小梁王成亲。那么就把此信也交给梁王或世子,这是退婚书。”
退婚书?明前一呆。
范勉上上下下地打量女儿,艰难地说:“万一到了不得已时,……你发觉有什么怪异处,或者是我这里出事,你没法嫁他了。你便拿出此书退婚。之后就远远地带着重金逃到天涯海角去吧。改名换姓得去逃命吧。或者远避海外,或者隐名瞒姓地藏在民间。我想天下即使有人发现你,也会有正义人士帮助你的。只要你能避得开宦党的东厂锦衣卫,便可以过得富足无忧。如果躲不过,那就是命中注定的该死!我父女二人也就认命了。”
明前心中一紧。她心里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一叠词,北方、阳关、梁王、死路、万一、退婚、不能向北、便肝肠寸断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话怎么有些熟悉?她一时间心急如焚,竟然想不起来了。
* * * *
父女二人正在密谈,忽然听到窗棂外哗啦一声,传来了一阵声响。两人的脸色大变,相看一眼。范勉立刻疾步走到门边,猛得拉开房门跨了出去。不多时从走廊外的窗旁扯出了一人。
烛光下那个人容貌绝丽,满脸恐惶,怀里紧抱着一袭孔雀翎的斗篷。正是明前的丫环小雨。
范勉和范明前都大吃一惊。范勉脸色陡变:“你在偷听?!”
“不,不,”小雨满脸惶恐,拼命摇头道:“我是给小姐送斗篷的,院门口无人我就直接进来了。我绝不是故意偷听的,求相爷明鉴。”
范勉的面孔发黑,满脸戾气,露出了杀伐决绝的官吏本色。刚说过此事机密,如被东厂得知父女俩的性命不保,就被人偷听了。别说被个丫头偷听到,就算被下属知道……
明前心如电转,抢先说道:“爹爹勿急!小雨是我的心腹丫头,我本来就打算带着她一同出嫁,让她继续侍候我。这丫环知道了此事也没有关系,正好当做我相互商量、相互守望的对象。”她挺身挡在小雨身前,眼中露出求恳之色。
范勉脸色阴睛不定,似乎在犹豫不决。
小雨也噗通一下子跪下,眼里含泪颤声道:“小雨母女的性命都是小姐救的,早就准备以死报答小姐了。小雨愿意终身追随小姐,肝脑涂地至死不渝!如有违背,让小雨这辈子生不如死,遭天打雷劈!”
听到她发下毒誓,范勉的面容这才松动了。沉呤了下说:“罢了,你既然发了毒誓,我就暂且相信你一回吧。本来听到这密事是一定要杀你灭口的。不过,”他回头看看一脸哀求之色的明前,心中暗叹。这女儿滑头却有一份仁慈心肠,对从小陪伴她长大的李氏母女真好。希望她好心能得到好报吧。他吩咐道:“你愿意以命回报小姐,就不杀了。也跟随小姐去北方吧!好好侍候,如果再有犯错,明前就直接打杀了这对忘恩负义的母女。”
明前忙遵命称是。
直到此时,范勉才满脸疲倦地说:“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你们都回去吧。连夜收拾行装,明天小雨母女就陪着明前北行。”说完,背过身,挥挥手令女儿出去,竟然再也不看她一眼。
明前知道大势已去,只得在书房里向父亲磕了三个头道别。她直觉得五内俱焚,好像把她的肝胆都烧化了。她暗自喝令自己要镇定,保持着身形稳定,收好锦盒,带着小雨出了书房大门。
两个人袅袅婷婷地走出了静园门。夜风吹来,才觉得汗湿背心衣服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