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叶城和周边城镇经过了紧急地清理,变得焕然一新。城外驻守着严阵以待的北方军,城里的每条街道都打扫干净,每座房屋都张灯结彩,充满了喜庆气氛。太守府颁发了喜讯,给每户居民发放了一两纹银的喜钱,百姓们均欢天喜地的。连城中乞丐也被招待着饱餐一顿,施舍给铜钱,赶出了城。免得影响观瞻。太守要求全城以最喜庆的面貌迎接小梁王的成亲典礼。
梁王的喜讯传出来了。要求不繁琐,不劳民伤财,尽快地在芙叶城成婚。使所有人感到很意外。不久,小藩王为了范小姐不遵从亲王藩令,执意在芙叶城娶亲的谣言就传遍了全城。谣言虽盛,人们也只能遵从梁王命令,两日后成婚。
婚期是朱原显随意定的两日后,一个微凉干燥的秋日。官大一级压死人,小藩王定下日期,没有人敢说那不是吉日。从甘兰寺请来的高僧和本地道观的道长们齐心协力,查阅经书道典,把“诸日不宜”的日子解读成“宜婚嫁宜重逢大喜大乐的”良辰吉日。他一句话,他们就要为他查遗补漏,收拾好残局。
剩下的就是结婚典礼了。
古时结婚,要遵守着《礼记》里记载得“三书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迎亲等成亲程序。一国藩王的成婚仪式更是隆重,只比大明皇帝娶皇后的典礼低一级,要经过送聘金黄金千斤,纳采雁、璧、乘马、束帛无数。多次祭祀天地,上敬天地下告黎民,才能完成繁琐奢华的成婚大典。
而北疆藩王的婚礼,一方面是他个人的事,一方面也是北疆朝野的大事。梁王命令简单行事,但是再怎么简单也得像样子。必须在极简和极奢间找一条平衡之道。
婚事在凤景仪和许规的安排下,把最开始的提亲、定聘纳采纳吉等过程去掉了。请媒人说合定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批八字推生肖;定聘写“婚书”整理好礼金礼单;送礼金布帛绸缎纱罗等物;以及女方家备好礼金嫁妆等也去掉了。
只留下了最重要的迎亲、行礼的两项大典。派出人马鸣炮奏乐地发轿迎亲,叩拜成亲,致敬天、地、祖宗和朝野万民。准备洞房,把充当藩王洞房的太守府弄出奢华喜气。遍地裹满红锦,金银箔贴壁,备好古玩珍宝等物,把成婚大堂和洞房布置得富丽堂皇。
婚礼要简洁,又要隆重,还要在两日内完成。很考验凤景仪和许规的本事了。他们也尽力地办差。至于二人心里是满心喜悦地办差,还是满腹怨恨地敷衍,就没人知道了。小梁王只要求尽快成婚。
* * *
外面诸事由凤景仪和许规等人安排,里面有芙叶太守李夫人、益阳公主和养娘李氏等人打理。明前呆在豪宅里用心听着太守夫人向她讲述着婚礼过程,牢牢记住,准备照本行事就行了。
益阳公主也来探望明前。端庄的面容带着笑,轻声细气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地要成亲了,真让人羡慕啊。”
她的态度也很复杂。对这婚事既不待见,也不想从中做梗了。“烂锅自有烂盖配”,暴戾的皇堂弟和奸诈的范明前是天生一对,他们结婚后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肯定不是一步登天,是掉进了地狱。她有些兴灾乐祸地想着。但是看到明前这么顺利地嫁给小梁王,还是有点羡慕。还有一丝隐隐的喜悦。
她嫁了人,就不会与崔悯有瓜葛了。不管崔悯是死是活,她都永远不想看到范明前与崔悯有一丝牵连。于是在自己被迫和亲的凶险里,她半真半假地替明前“高兴”了一回。
公主和太守夫人走后,李氏还在屋里整理着银箱、首饰和衣物。她忧心忡忡地说:“没有嫁妆,没进西京,也没在梁亲王和杨妃面前行大礼。就这样成婚。太委屈你了。”
明前坐在窗前,身形稳当,脸色如常地道:“进西京祭祀天地行大典,和在这里拜天地举办小仪式,都是一样的,都是嫁人。我没受委屈。”
李氏有些焦虑。这孩子总是一幅冷静淡薄的神态,不知道这事多么仓促古怪。她就像漠然地站在山顶看风景,站在城外观火,没有一丝新嫁娘的娇羞担忧和嫁入藩王家的欣喜或忐忑。只有一派冷静。
这一趟北行,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明前变得最多,她不再是一个对未来有点天真、有点憧憬、有点忐忑的少女了。
李氏的心揪起来了。她坐在养女身边,仔细地看她的脸,握住了她的手:“明前,你真的想嫁给小藩王吗?”
明前的脸上露出惊讶:“当然想嫁了。养娘为什么这么问?”
李氏的情绪有些不佳:“因为你的样子不像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啊。傻孩子,我能看出来,天底下的女人盼望成亲时不是这样子。女人们确实想嫁给有权势的夫婿,但是也有人喜欢平淡、自在的生活。日子是要一点点熬的,金钱富贵撑不起婚后三、五十年的漫长时光。必须要自愿开心地过下去。成亲,必须得心甘情愿才行。”
“我觉得你有些委屈了。”她世故又精明地看着她,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忽然笑了:“小时候,我爹也曾经逼着我嫁给邻镇土财主的三儿子,我还不是跟着长工的儿子跑了。虽然后来的日子过得很艰难,还惹出了那么样的滔天大祸。但是跟他成亲我不后悔,我过得心甘情愿,我只后悔没有拦住他做蠢事。”
她深深地看着明前,一脸疼爱:“成亲的理由千万条,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心甘情愿。这样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怨不悔地过下去。不行就算了吧,别硬撑着。我受不了你难受。”
明前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望着李氏心热热的。她停顿了下温柔如水地对养娘说:“我不委屈。真的,我已经做好成亲的准备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我知道人能走的道路分两种。一种是自己争取的,像娘亲这样跟喜欢的人走天涯。一种是随波逐流,由天意牵红线。像益阳公主那样的远行千里嫁鞑靼人。我也曾认真考虑过,选择了一条竭尽全力地去抗争,又顺应了天意的路。”她目中有些晶莹:“我已经明白了自己能做的和想要的一切。我无怨无悔。”
——万事蹉跎,人生如车轮般地滚滚前行。一个人在人世间的力量太渺小了。她范明前靠着一个多月时间,殚精竭虑,费尽心机,才跃过了一道道坎坷,得到了现在的局面。已经算得上大圆满了!
得到了未婚夫的郑重承诺;得到了小藩王违抗父命的明媒正娶;使身处险境的父亲得到强有力的支撑;再加上有四百万两银子去贿赂收买……此时此地此景,已经是她这个十八岁少女所能谋划的最好结局了。远超过她的付出。比起那种最坏的家破人亡,玉石俱焚,被追杀抄家流落江湖的日子好多了。
明前的眼里晶莹璀璨,声音哽咽,望着养娘真诚地说:“谢谢养娘。我已经得到太多了。人不能不惜福。小梁王对我不薄,我成亲后会好好待他的,支持他所做的一切。即使是前途凶险结局难测,我也心甘情愿,此生不悔。”
与小梁王成亲是把两刃剑,也是一场惊险的赌博。也许会得到权势救出父亲,也许会造反失败死于非命。都必须先赌上一把。这是小梁王与她成亲的原因。他们都必须在一场还未开盘的赌局先下了注,才有资格享受到将来的结局。
小梁王看重的是她讲道义的人品。她看重的是小梁王能救她父女出火海的权势。这不比那些无聊的情爱更牢靠吗?说起来心酸,却是血泪般的事实。
——爱情,终不过是利益捆绑、相互支援的同盟军的附属品。得到了是惊喜,没有也是正理。又何必满天下地苦苦追寻。太悲哀了。
人活世上,得到的与付出的是正比。现在她压下了婚事、人生和性命,才有资格得到将来的成功或失败,大喜或大悲的局面。这是一条充满了未知坎坷的荆棘路。她已经阴差阳错地踏上了征途,不能回头了。
明前黯然地想,现在这个充满势利算计的少女距离她心底那个纯朴光明的少女越来越远了。那个想要远离纷争,想与清高父亲、泼辣的养娘养妹一同养花种田的平静生活的小女孩。越去越远了。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做好了选择,心里却始终残留着一片莫名的惆怅。
是的,一丝小惆怅,一丝小遗憾,一丝对不起一个人的微小歉意。
……自古情义难两全。
* * *
她猛然收拢了心事,不多想了。看着养娘镇定地道:“我成亲后,养娘就带着雨前离开这儿回南方吧。”
李氏大吃一惊:“这怎么能行?你一个人嫁入藩王家,有很多家事藩镇的事要打理。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怎么办?”
明前眼光调转,手抚摸着床上放着的凤冠霞帔,语调平和:“我长大了,成亲后就是大人了。所有事情都得学着自己处理。这些年来,养娘为我操了很多心,也该为自己打算了。我打算给你们一笔钱,让梁王给你们一个新的身份和路引,你们拿着就返回内地或南方,改头换面地好好生活。这些年,养娘对我的大恩我无以为报,只盼望着养娘养妹能后半生过得平安喜乐,我就心满意足了。这就是我最大心愿,这也是娘对我最好的支援。”
“多年后,如果有缘,我与养娘自然会再见面。如果无缘,就自管自地好好生活吧。”她淡然说。小梁王有反意,父亲即将伐宦,她不能再牵连了她们娘俩。
李氏面色苍白地盯着她,眼里跳动着不明意味的光芒。她郑重地想了想:“好!这样也好。等你成亲后我们就走。”她爽快地答应下来。
明前暗暗吃了惊。没想到这样轻易地说服了李氏。她还以为要费很大劲才能说服她。她望着她半晌:“娘,最后还有什么对我要交待的吗?”
“没有了。”李氏坚决地摇头。
明前蹙起了长眉,洁净面容浮上阴云,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那个在落石峡伏击我们的鞑靼人呢?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李氏大吃一惊。
明前的话语轻飘飘的,又沉重无比:“我那天看见了。他和你都好像受到了严重的惊吓。我很担心,一直也没时间与你谈这个。眼下我就要嫁人了,你也答应返回内地,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彻夜谈心了。母亲,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要告诉我吗?我会解决的。”
她漆黑的眼睛盯着李氏,面容倔强又顽强,等着李氏的回答。
李氏浑身微微打颤,一时间沉默了。半晌后,她抬起了脸,神色郑重,眼神凌厉,缓缓地摇头说:“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娘是受到了惊吓。那个鞑靼兵杀人时太可怕了。他与我们家没有关系,也与你和雨前毫不相干。你要相信娘,我从未欺骗过你!你是个好孩子,我不会欺骗你。”话语又慎重又坚决,仿佛对天发誓。
明前足足看了她半响,心情沉甸甸的。面上却展颜笑了:“好,这样也罢。我相信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