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凤景仪借了芙叶城太守府来迎接藩王朱堪直的藩令。许大先生许规从北疆前线赶回来,一方面是探望小藩王,一方面是传达朱堪直的藩令。满芙叶城的官员们赶往太守府接梁亲王九千岁的藩令。
近午,芙叶城阴云密布,天色灰蒙蒙的,明前等人出了暂住的富商家。天空中弥慢着北疆特有的寒冷雾气,街道上站满了侍卫们。如盐塑般的安静肃穆。人群前面簇拥着一人。
明前带着益阳公主一同起程去太守府。公主以她的女伴身份亮相。此一时彼一时,进入北疆后尊贵的公主身份远远比不上明前的梁王妃身份,她也收敛了很多。
在女伴和丫环的簇拥下,明前缓缓走出了府门。雾蒙蒙的街头,北疆诸位文臣武将前面负手站着一个人。正等候着她。那个人慢慢地转回身望过来。高、帅、挺拔、明朗、俊美无铸、气度沉稳、浩如烟海、威风凛凛,静沉沉的……周围满是披铁惯甲的将士,风度翩翩的文士,他却辉煌得如夜空中的明月,压散了满天的繁星。神态稳重沉静,微笑从容,年纪不超过二十岁的绝美青年,穿戴着暗紫锦衣戴金冠,站在大门外等待着自己的新娘。全身充盈了一种意气风发,权盖天下的君主气势。是小梁王朱原显。
他身边陪伴着四个人,许先生许规,凤景仪,刘静臣和一个眼睛圆圆大大的年青将领谢小宁。人们纷纷向明前见礼,并引路进入太守府。行列里无声无息,人们的神情肃穆。
进入正殿,人们落座,等着许大先生宣布藩令。
明前神色恭谨,规规矩矩地坐着主位侧位,保持礼仪。小梁王朱原显则挺身肃立,仪容俊秀,目光淡然。他和明前两个人相互殷勤的施礼,很合乎礼仪,两个人却未看向对方。中间仿佛拉开了一道距离。不,是他们中间始终隔了段距离,进入北疆后距离更拉大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锦衣华服之下全是虫蛀洞。以前的旧帐还未算清,才一进入北疆,梁亲王的暗意就像道阴影横在了两个人中间。明前心中暗叹。
许规许大先生先向众人施礼,之后站在大堂中央,举出藩令,向众人宣布了北疆梁亲王的命令。人们跪下接旨。公主犹豫了下,带着刘司设避在了内室。
藩令很简单:“梁王朱堪直任命凤景仪为陕南省布政使司,任命朱原显为梁王世子,为下一代甘陕两省的藩镇梁王。命他接令后即刻回西京,不得中途耽搁,与此同时北疆各州县做好备战事宜,以防今年鞑靼国入侵。”
人们叩首接命。梁亲王是仅次于皇帝的皇室亲王,按规矩拜两拜,比向皇帝的三拜九叩低了一等。之后人们起身。恢复了和睦的气氛。
明前低眉顺眼地随着朱原显行礼站起,心里却吃惊。
要加封藩王世子和一省布政使司这样的高官是需要朝廷钦准下旨的。朱堪直没有经过大明皇帝朱元熹的钦准,就直接任命了他管辖的陕南布政使和朱原显的世子之位。看样子与朝廷是撕破了脸。朱堪直只剩下一子,朝廷却拖延着不封朱原显为世子,早就激怒了朱家父子。这回朱堪直自已加封朱原显为世子,命令儿子直接继承了梁王藩号和藩地。不理朝廷另起炉灶了。是明着翻脸了。
外面的益阳公主、刘司设和李执山等京城来的官员们的脸色精彩多了。不过,人们都是精明老练的高官贵女,不会在这里反驳发作的。这里是藩王老家,不想死的就少说话。益阳公主还笑眯眯地向皇堂弟点头微笑。
凤景仪百忙中也向明前苦笑了下。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她懂他的。
明前含着笑,起身,慢慢地走回座位坐下。
——没有提她。没有提她这位从京城千里迢迢地来北疆准备嫁给世子的小王妃一句。命令朱原显立刻回西京,不得中途耽搁。就是不打算在这里提亲事,订婚期,也不会成亲了。把她凉这儿了。
* * *
朱原显接了藩令,有些沉默。他没有跟明前说话,走进人群里和许规、王千成等人谈论起北疆前线的战况。前线很紧张,鞑靼刺尔国的南院大军频繁调兵,集结到了边界线对面。人们知道是公主和亲的缘故,但还是对这个大敌的再次逼近,保持着警惕。北疆与鞑靼刺尔国的南院大军是宿敌了。梁亲王长子朱原渊就是死在鞑靼南院的兵马下。这份血海深仇可不会轻易化解。
范明前准备随着人们走过场。等宴席结束了再与小梁王深谈,告之对方她不会赞同此事。寻找解决的途径。她极力按捺住心事,神态自若,小梁王也与千成等人叙话,两个人没有再说话,便在这喧嚣热闹的大堂扎了眼。
许规坐在侧面首座。他职务不高,却是梁亲王朱堪直的股肱之臣军师,又带着藩镇旨意而来,朱原显、凤景仪等人对他很客气。他瞧见两个人神态,一张枯黄瘦消,筋骨突出的脸便阴沉下来。望着年轻平静的范小姐,眼神里多了一丝冷咧:“范小姐,你的身体可好了?如果不佳我派人来替你诊治。忧虑攻心可不好。”
明前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毛骨悚然。这是什么话?这是在找事吗?
她立刻含笑摇头说:“我没有生病,也没有忧虑。只是路途疲惫罢了。朱公子领了世子之位,凤知府升任布政使司,是天大的喜事。我只有欢喜哪有忧思呢,许先生说笑了。”
朱原显挺身站着,俊脸转向许规。凤景仪的神色也有些变了。他斜斜瞥了明前一眼。
许规的声音变得严厉肃杀:“这样最好。亲王急令世子回西京,你也一同回去吧。前线军务繁忙,等到了西京再谈婚事也不迟。”
人们齐齐微笑,益阳公主吃了一惊。
明前脸色平淡,看了朱原显的背景一眼,声音温柔:“我的身体不重要。至于回西京之事,我听朱公子的。看他是怎么安排的。”
朱原显身材轩昂,背对着明前和群臣寒暄,没有回头。金冠后的镶金龙麟尾在微微颤着,好像在沉吟。
许大先生神情阴鸷,竟如急风骤雨般的变脸了。没有了昨天初见的关怀,话语如刀的训斥了:“范小姐的话不对。你既来了北疆,就是我北疆的人。一路上遭遇到很多险事,多有惊吓。王妃和亲王都知道了,所以才让你快些到西京好好休养。你们就别在路途上游山玩水了。前方要打仗,后方也得收敛些才对。北疆是大明边界,大家都得以国家大事为重。小世子当然会遵守藩令。我现在问的是范小姐的意思,你可以自己拿主意。”
许大先生外号叫铁血许规,在前线做随军幕僚,是靠打仗战绩才升得的高官。与靠经营主持西京政事上位的凤景仪不同。凤景仪像和平年代的大官,擅长打理经济治理国家。许规先生则擅长于打仗、战事的谋略计策。两个人都是靠谋略起家,方向不同。他对梁亲王朱堪直是血与火的战场上历练的君臣情,更是忠心耿耿,不折不扣地遵循命令。这番话说出来盛气凌人不容反驳。连傲慢的小藩王也得站着听着。
明前的心渐渐冷了。来了,软的不行来硬的,明的不行来暗的。他们逼她即刻起程进西京。他手里拿的是北疆王的旨意,她没有一丝理由违抗未来公公的藩令。
这是下马威吧。一进北疆就给了她个天大的绊子给她。她很难应付。这时候用对小梁王的害怕和胆怯不管用,能哄住大部分人,却哄不住许规。用小儿女的撒泼装晕更不行,用对待小梁王的坦诚谈心、据理力争也不行。理、义、孝三字就牢牢地压住了她。男人间的朝堂大事,国家大事都容不得小女子任性撒泼。
朱堪直昨日暗令她拒绝朱原显提亲,不准她提亲事。今天就立刻逼着他们进西京,一环套一环。早就安排好了此事。如果她就地撒泼说不去就更好了,一句“不识大体”就能变迎为囚,押着她进西京。她满盘皆输。北疆藩王太厉害了。
许规恶狠狠地瞪视着她,眼神阴鸷得如蛇蝎,面孔上像戴着一层假面具,非逼得她当场给个决断。不论她出什么招式,他都会变幻着面具,铁血般地执行藩王命令。而且这种态度很不客气。大庭广众下给范瑛难堪,可见朱堪直不喜欢这个儿媳,他的心腹军师才敢用这种态度对待她。这比当面斥责她厉害多了。满堂官员们顿时心中有数了。小梁王朱原显也惊异地看向许规。
明前自从过了益阳公主、小梁王的那些刁难关后,很长时间没吃到这种苦头了。她脸色涨红,心里狂跳,坐在那儿如坐针毡。全身出着冷汗,头昏沉沉的,耳旁嗡呜作响。
怎么办?欢迎酒宴上人们轻声谈笑,中间却凉着了她。明前觉得她快要坐不稳当了。却咬紧嘴唇不回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答应这样进西京!否则,拖延了婚事,成不了亲,自已没有合法的身份,也救不了父亲。一切都完了。
小梁王面如铁塑,肃杀地看向许规,许规也面目阴鸷地直视着他。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对望着,中间仿佛腾出了火花。气氛很紧张。旁边的千成、谢小宁等将领脸上带着讥诮之意。凤景仪坐在右位首侧,眼睛阴郁。剩余的藩镇群臣和京城公主等人阴阳怪气地旁观着。
忽然许规笑了,有些歉意:“哦,看我怎么搞的,竟然忘了问范小姐有什么事没办完。范小姐这么为难不想进西京,是不是有什么事未办完?”他幽幽地说:“是不是有什么没了的心愿没达成?范小姐说出来,我来帮你的忙。”
明前的心一下子翻了个儿,差点没惊叫出来。
王千成鲁莽地大笑了:“范小姐是不是因为嫁妆掉进河里,没了嫁妆,不好意思进西京?别担心,九千岁是天下最诚挚守信的藩王,不会因为钱财不娶你的。”
人群后的谢小宁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嚷道:“我知道了。范小姐是不是因为在甘兰山上崔指挥使失踪了,很担心。不找到他不愿意进京啊?”
噗……凤景仪喷出一口茶,差点摔了茶杯。他扭头怒视着谢小宁,谢小宁胆怯地避开他的目光,小声嘟囔着:“崔悯不是救过她吗?她也来松林救他……他们俩不是关系很好吗……”立刻有人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说了。
许规暴发出一声冷笑,刚要说话。益阳公主勃然大怒了:“胡说八道!她不想进西京关崔悯什么事?她自己不想嫁堂弟,关我们什么事?而且崔悯也没死!你别诅咒他。”一提起崔悯她就怒火冲天。
凤景仪又惊又骇地打圆场:“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哪有这种事!都给我闭嘴吧。范小姐怎么会跟崔悯有关系呢?如果非要说有关系,还不如说我与黄小姐有关系呢。”
益阳公主扬眉怒视着他,谁跟你有关系啊,变脸的人渣。
明前只觉得脸色泛青,浑身直哆嗦,打着晃瘫倒在座位上,再也直不起脊背了。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要搅成一团了。今天她是坠到底了!他们在逼她进西京,如果她不去,就往她身上泼脏水摸黑她!这高明的藩王,这群狠辣的北疆群臣。合起来给了她个下马威。能忍,或者不能忍?
明前浑身打着颤,闭了闭眼睛,心里一横,就要站起来说话。侧面的凤景仪对她直使眼色,明前顺着他的目光转脸看去,却赫然看见了不远处的小藩王。小梁王听着周围人的谈话,一双如冻雪般的眼睛直望着她,眼珠是漆黑的,却腾出了层层火焰,快把她烧成了灰烬。
明前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