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崔长侍也未想到有人在远远偷窥他。他策马而出,对着上百位儒生学子,居高临下地喝道:“诸位学子不在国子监读书,私下聚集在碧云观外面骚扰道场。这成何体统?快速速散开,不然就以聚众滋事之罪逮捕你们。”
儒生学子们被锦衣卫赶得满山乱跑,纷纷鼓噪大骂:“你们这些奸宦祸国殃民,乱抓忠臣。现在根本没人逃进碧云观,还想污陷我们。你们才该千刀万剐呢。”“我们清流儒派是治国正统,这里是董太后的碧云观。还不赶快退下。”“姓崔的,你跟你干爹都不是好东……”
崔悯根本不理会他们。他平静地策马来到观前,举起佩刀,高声宣布:“朝廷大事与你们这等学子无关。锦衣卫奉皇上旨意抓人。莫说他逃到了碧云观,就算是逃进皇宫,我们也照抓不误。逃犯和你们有没有犯罪去向刑部申诉,现在你们占领了道观闹事,扰乱民众上香。就是该杖刑的大罪!来人啊,驱散他们。”
儒生们不服地大喊:“你敢殴打儒生?我们可是天子门生,见官都不跪。你们这帮东厂的走狗竟敢用大棒子打我们。真是奸宦当道亡国之兆啊。”
崔悯听了这话,俊脸上泛起红晕,嘴角翘起,被气笑了。这一笑竟是异样的精彩纷呈。他立刻抬手点名字叫了几名千户过去,抓住那人拖出来。狠抽他的大嘴巴。他也猛然沉下脸,神色严峻地喝道:“住口!亡国之论也是你们这些酸儒秀才说的?学了十多年的书,都学到了什么东西?读书确是能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法子,但现在你们只学会了抨击时政,就能治理天下了?经济仕途务农治灾平盗传达政令,你们又懂得多少?光知道纸上谈兵怦击朝纲,把党派私欲压于国家之上。从前朝到现在,光是党争灭国就不知道灭过多少回了。还敢在这儿大放厥词。读圣贤书却不守好读书人的规矩,连安身立命都做不到,还谈何治国平天下?还肆意插手政事妄议朝纲,还敢跟我说见官不跪?这一许小命都不够给我打的。”
“——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会说人话为止!”立刻便有锦衣卫冲上去狂揍起儒生了。
他身后一个面白无须的东厂太监尖声喊:“崔指挥佥事,跟他们废话什么!我们有皇上圣旨,把他们都杀了!别惊动了董太后的道观。只管打杀,打死多少人都无事。”
崔悯冷冷地横他一眼,没答话,也没有跟儒生们废话。举起右手,一声令下。上千名锦衣卫们开始攻敌抓人了。他们没杀人,只是抬着攻城重木冲上前,“轰隆”一声就扫倒了一大片学子。再横扫回去,哗啦又绊倒一大片。一下子打散了聚众学子们。官府差役们趁势冲进人堆,抓住了几个领头闹事的,拖出来捆住就痛打。这一下子,连冲带打,一下子就冲开了儒生学子们的阵营。打得儒生们哭嚎惨叫着满山乱逃。
须臾功夫,锦衣卫就成功得驱散了大群儒生,抓住了领头学子,清理出了碧云观观门和官路。
崔悯远远得站在官道高处,居高临下地指挥全场。他面容冷厉,身形冷峭,手按佩刀气势极盛。远远望去竟如杀气腾腾的阎罗王。吓得围观的千余名百姓香客和路人们都咂舌不已,均想,果然是东厂出来的酷吏,大太监养的儿子。这么狠毒。
混乱中,一些儒生学子走头无路,趁乱爬过了碧云观围墙。跳进观里,打开了大门。大群的儒生学子们趁势冲进了碧云观。锦衣卫和衙役也忙追进去。碧云观山门里外乱成了一团。
糟糕,进了碧云观。崔悯一皱眉。
* * *
“快住手!”碧云观里奔出了一群道士,挡住了众人。其中疾步走出一名道士,厉声喝止住众人。
人们看去,都不觉得眼前一亮。领头走出来的是个风神俊秀的少年道士。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模样俊秀,姿态潇洒,头带仙桃簪花道观,脚蹬流云方履,穿着一袭浅地深缘的深蓝道袍,腰间系着一条分成两股的黄金丝绦,分别坠了两块青田玉佩的。气质极为出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的长相也很出众。眉清目秀,面孔雪白,一双清澄的黑眼睛,略一转动寒气袭人,朦胧得有如寒江雪水中月,璨然生辉。乍一看上去真似那西天上界来的得道仙人,三清大帝前的持瓶金童。好一个貌美质洁的方外人。
少年道士潇洒地走出山门,现场立刻安静下来。他向崔悯行个礼,朗声道:“贫道张灵妙。乃是碧云观观主的徒弟,主持着此间诸事。崔指挥佥事虽然是奉旨抓人,也不能这么粗暴无礼。这里是老子道场董太后的贡观,怎么能让官差们随意出入抓人?你们在道观外面打了数百人,哭声遍野,早就冲撞了三清上人和董太后。还不快快退下!”
“原来你就是张天师的后人,小天师张灵妙?你终于出来了。”崔悯神色冷淡。
“正是小道。”
“你好大的胆子。”崔悯提声直斥:“你现在出来是想包庇这些儒生抗旨不遵吗?这些人都是嫌犯,另外还有嫌犯已进了碧云观。我逢了圣旨抓人,董太后是皇上的母后,自然会以皇上的旨意为重。你拿董太后的贡观来压我,难道你想挑拨皇上的母子关系?”
嘶,好会讹人。围观人群同时吸了口冷气。一句话就诬陷小道士挑拨皇上母子关系。真不愧是东厂出来的探子,信口雌黄,真如砍瓜切菜般便宜。
小天师却毫不惧怕,云淡风轻地说:“崔指挥佥事说笑了。皇上最敬太后,岂是你我这种小人物能挑拨的?太后所供奉的道观是方外之地,不受世俗刑法约束。这些人即然已经闯进了碧云观山门,脚踏三清土地。便是与我观有缘。小道不可不管。”
“你管得了吗?”崔悯冷笑。
“管得了就管,管不了就不管。今日,我主观,这些人进了我三清观门里。我就必须管。”少年天师的面容一肃,气正神严,如神如仙,气势大盛:“人可以不敬人,不敬上司,但不可不敬神不敬天!大名鼎鼎的司礼掌印和御马持符大太监也不敢不敬佛道不敬天吧。”
崔悯冷冷刹刹的却不让步:“一些嫌犯怎么敢与佛、道连到一起?即便是真的有联系,凡是敢触犯我大明皇帝的天威者,多少佛道也一并灭了!自古以来皇帝灭佛灭道也是常有的事。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用道佛来压我?”
张小天师与他目光相接,坦然说道:“我怎么敢以佛道压锦衣卫佥事呢?崔大人多虑了。小道只是一片慈悲心,为这满山来进香的香客安危着想。崔大人不怕天,不怕道,不怕太后。却怎么能不怜惜弱小妇孺呢?这么打打杀杀,叫这满山遍野的普通百姓们如果看得?更何况这些人誓死不走,难道你还要全部杀了他们吗?万一真的血溅国观死在这里,岂不是给道圣不恭,给太后蒙羞,给朝廷添乱。还毁了我道家的清净道场。到那时你要怎么办呢?”
“那你想怎么办呢?张小天师。”崔悯阴郁地一笑。知道今天遇到硬茬子了,这人要包庇儒生。
张灵妙忽然噗嗤一笑。这一笑,一身肃穆高洁的得道高人的风范尽去,变成了精灵顽皮的少年。陡然间就从仙佛天师变成了凡夫俗子。
他粉面含笑,身姿潇洒,轻飘飘地走过来。走近了,忽然伸出手臂紧紧得勾住了崔悯的肩膀,亲亲热热地说:“我什么也不想干!就想跟崔哥哥求个恩典?”
围观众人差点一跤摔倒。这位小天师想干什么?
这一招却把崔悯恶心住了。他少年富贵,养父权盛,从小就是奢靡过人。他天性/爱洁,常常是一身白衣片尘不染。是个有洁癖的人。被这少年道士一把抱住肩膀可恶心坏了。他顺手一甩,就想把小道士甩出个仰面跌倒。谁知道一下子居然没甩脱。他眼光微沉,心里提了起来,看来这个碧云观小天师有些门道。碧云观号称“国师法观”,观主都有“护国国师”的称号。果然有些本事。
张小天师紧紧搂着他,笑嘻嘻的,变得又亲切又和善。眨眼间就从道家的护国天师变成了笑眯眯的邻家小弟。周围一些等着进观烧香的夫人小姐们立刻投过去又爱怜又喜欢的眼光。这个笑嘻嘻的俊俏少年郎比那位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崔先生,要讨人喜欢多了。
崔先生美则美矣,太凶悍严厉了。
张灵妙一脸谄媚讨好的笑,鼓动着如簧口舌说:“小弟一向仰慕崔哥哥很久了。早就想见一面。果然一见之下,啧啧,崔哥哥风神如玉,不愧为京城第一美男子。小弟倾慕不已,什么时候也能像崔兄一样光彩照人享誉京城就好了。嘻嘻,小弟是碧云观观主新收的徒弟,今日初次管理观务,一不小心就被这些人冲撞进碧云观。也是小弟倒霉啊。崔哥哥,你冲进来抓逃犯,也是在帮小弟的忙,我怎么能不承崔兄你的情呢。嘿嘿。”
“这样吧,我们来商量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处置法子。崔兄,你撤去周围的官兵和锦衣卫,免得惊饶了我的道场。几百人在外面鬼哭狼嚎,把我这清净之地变成了阴魂地狱。太不成体统了。你撤了兵,我就把这些混帐东西交给宫里的董太后处置。皇上母子连心,也算是交给了皇上处置。这样做即不违了崔兄的差事,又圆了我道观的体面。如何?”
“别伤了我们一见如故的感情,给小弟一个面子吧?”他幽怨地看着锦衣卫。眨眼间,这位小天师的态度就来了个天地/大/逆/转。同意交出了儒生,想跟崔悯私了了。人人瞠目结舌。这投降得也太快太没品格了。大家刚开始还以为气势非凡的小天师要跟锦衣卫死磕呢。
那群跑进观里的儒生们却不怒反喜:“我们愿意被交与董太后,我们要面见董太后告……”
张灵妙立刻甩下了锦衣卫佥事。返身走回去,啪啪啪得扬手打了领头儒生几记大耳光,打得他傻了。他阴着脸怒叱道:“你们算是个屁!也配口称董太后?一些不通俗物的蠢货也配面见太后?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那领头儒生终于被打醒了。连连叫道:“天师救命,天师救命。学生是不配,学生就是来碧云观向董太后投案自首的。”
哗,周围的锦衣卫和围观群众险些摔倒了。这瞎话说得也太没诚意了。你们演戏也演得像样点好吗?
张小天师却满意地含笑点头。他信了。
* * *
好一群当场作戏的家伙。崔悯暗自冷笑。他也早心知肚明,这群儒生逃到碧云观是为了惊动董太后,救那些被关押的官员。董太后如果愿意出手自然会与皇帝太监们过招。
他暗自想着,看来今天是抓不住嫌犯了。张天师是国师,后台是董太后。他们在清流和太监之争中保持中立。但是哪方面也不能做得太过份了。董太后是个极严厉苛刻的人物。这位小天师也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从哪儿冒出来的?江湖上竟然多了这号人物。
而且这帮书生都太蠢太木。东厂太监还命令他痛下杀手血洗书生。一不小心就陷身进了大麻烦。这些年,朝堂纷乱,江湖催人老。崔悯越发深沉。办差时该圆滑时便圆滑,该放手时就放手。将本心收敛得纹丝不露。
罢了,反正跑得了道士跑不了观。崔指挥佥事给了小天师面子:“好。即然小天师这般处置,最妥当不过。我就不抓逃犯和这些人了,由张天师交与董太后。崔悯告辞了。走。”随即领着人,像潮水般的退出去了。
一场风暴转瞬化雨,烟消云散。人们目送着东厂锦衣卫退走,再扭头看向观门的张小天师,都露出了头晕目眩之状,这小天师也太厉害了。
* *
一场风波平息。碧云观山门大开,接纳众位香客进门。
旁观的范明前等人也看得目瞪口呆了。对小天师佩服至极。能从崔长侍崔悯手底下抢人,还抢得这么举重若轻。这就是老女官和于先生说的“以柔软的姿态”解决事情吧。果然比她当年硬生生得抢人高明多了。
范家马车也驶进碧山观大道。明前还觉得惊心动魂。没想到东厂锦衣卫竟然嚣张如厮,当众抓捕儒生学子们。这些都是官宦子弟读书士人啊。她想起了出城时看到的午门外跪求皇上理事的官员家眷们。可想而知,如今朝堂上,清流和宦党之争是多少激烈惨烈啊。她的父亲范勉做为朝堂上清流一派的中坚力量,也是如履薄冰吧。
一想到父亲,范明前忙命人避开锦衣卫,从侧门进碧云观。如今宦党横行人人自危,如果被有心人发现她在这里看热闹,被人勾连到她父亲身上。岂不是自找麻烦?
他们匆忙地躲避锦衣卫们进寺,却在山路上扎了眼。
锦衣卫佥事崔悯带领人马回京城。他扫视全场,眺望到了侧门进观的几辆马车,顺口问:“那是什么人?”
旁边人答:“是今天来碧云观敬香礼拜的一些官员家眷。要去查问吗?”
崔悯摆摆手,上香的车辆看来跟闹事儒生们无关,他随意问:“都是谁?”
须臾间有人去查得清清楚楚,回禀:“是渭南太守刘伯牙家,礼部尚书谢纭家,还有两位外地进京的六品武官的妻女,还有龙华阁大学士范家家眷。”
崔悯眼光一跳,精光乍射,平静如瓷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表情:“范家?”
旁边的锦衣卫千户姜折桂对他点点头,会意道:“就是她。大人没忘吧?就是那个范勉遗失之女。听说也来碧云观替亡母敬香了。一晃眼七年过去了,时间真快啊。”
白官袍的美少年陡然回头,盯着那行人的背影。正好看到了一个娉婷修长的身影走下马车,袅袅萦萦地走进道观。惊鸿一瞥,她长眉如剑,黑眸如星,一张英姿勃勃的骄矜容颜。
就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敢从他刀下夺人的小嫌疑犯,真假莫辨的范丞相之女。他怎么能忘?
……精灵女孩糊涂案。……奇耻大辱。
他深深地盯了她纤细修长的背影一眼,收回了目光。大跨步地走下台阶。艳阳高照,春风吹荡起他的长袍。他仰起头,眯着眼睛,轻声细语地道:“……去查查,这位范丞相小姐干了些什么,还有那个神秘小天师。看看他们之间有没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