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不知道王夫人和父亲在背后盘算的事。月余后,于先生和云老女官结束了教习辞别范府。说能教给范小姐的都已经教给她了。
离别时,明前又喜又忧,还有些伤心。喜得是学业已经过关了,忧的是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等着她。伤心的是七年间她与两位老师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尤其是与女先生于秀姑,更是亦师亦友。于秀姑见她泪眼婆娑,拉着手不舍得放开。便笑说,自己住在中原钦州,非是天边,将来还会有再见面的一日呢。明前才收拾起了离愁伤感。而后的日子她如往常般的看书习字。
* * *
清明时分。明前准备去京郊碧云观做一场小型法事,悼念亡母王玉贞夫人。顺便也让李氏去京郊的平民坟场去扫墓。
四月二日祭日当天,明前拜别父亲范勉,带了养娘李氏、两名大丫环和几个仆妇婆子,又带了二十多名家丁护院。由范府二管事领队,带着两车祭品和布施等物,浩浩荡荡地去了碧云观。
碧云观是京城地界最著名的道观。传说道家老祖老子骑青牛出关前,就在这里起程的。看到这片土地青丘连绵,碧空里盘桓着一团团绿云,老子感慨地说“碧云连霄,祥云盖世。此乃福瑞之兆,该是我道家道场。”他的弟子们便在此地盖起了一座巍峨大观。起名“碧云观”。经过了千载的经营,观宇连天,香火如炊,观田万亩道士千人。与京城东边的黄岗寺并称为大明朝的僧、道两大道场。
元熹帝独尊儒术,但也对能“修仙成神长生不老”的道术,很推祟。皇太后董太后更是个专信长生术的居士。经常来碧云观敬香。碧云观都快成了董太后的家观了。
范勉夫人王玉贞生下女儿四年后就病故了,年轻折亡,家人怜惜,便求了关系把她的牌位供奉在董太后专宠的碧云观道场。想借着太后恩宠也享尽香火。
马车驶出范府穿过京城。明前和两个丫环小雨、雪珑,坐在头一辆马车里。她望着京城道路两旁的街坊市景,民生百态,便觉得心胸开阔。她本来就在山野间长大,从小满山乱跑,见惯了自然美景。这七年养在相府锁深闺,得到了泼天的富贵,也像是囚禁入笼的小鸟,再没有展翅飞翔的自由。小雨也睁大一双妩媚漂亮的大眼睛,渴望地看着车窗外。她也在相府憋坏了。
车队出城之际,在午门遇到了意外的事。午门前的大街,赫然跪满了一片黑压压人群。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身披麻衣跪倒在地哭喊哀嚎声。堵得午门附近水谢不通。这群人足足有数百人之多,边哭喊着冤枉边向皇城方向跪拜。午门前还站着很多衙门差役和军卒,把守午门,对着遍地哭喊叫冤的数百人置之不理。还强行驱赶开了看热闹的人群。场面很混乱。
范府诸人吓了一跳。二管事面色凝重地率车队加快速度得经过午门出城了。马车里的范明前等人也很震惊,却不便追问。
车队一路无话,又行了半个时辰便进了山区。官道尽头的青丘之顶,绿树红花隐映间,出现了一座古朴巍峨的道观。观宇连绵百里,气象恢弘,正是碧云观。一条官道上都是去碧云观进香的车马和行人,很拥挤稠密。
车流忽然停下了,前方传来了阵阵喧嚣声。碧云观的山门处像赶集似的喧哗起来。人们远远望去,竟然是很多穿儒服的儒生和学子们,聚集在碧云观的门前大道上吵闹不休。旁边还有很多官兵,跟儒生学子们相互推推搡搡的。两拨人堵住了碧云观的大门和官道,使进香的车马行人都阻滞在路上。
范府管事忙去打探消息,不多时赶回来回禀:“大小姐,前面出了点麻烦。一群儒生逃到了碧云观,刑部衙门的差役们正在缉拿他们。他们堵住碧云观大门,我们进不去碧云观烧香了。”
明前奇道:“儒生们犯了什么案子?”
范府管事见事情瞒不过,压低声音说:“大小姐别急,先听我说。近日朝堂上有人联合写匿名信告了掌印司礼大太监和御马持符大太监一状!告他们滥用职权,图谋造反。还告他们鼓动皇上与鞑靼刺尔国和亲,丢尽了大明朝的脸。要皇上查处东厂和太监们。这些人的本事奇大,把匿名状子直接递到了御前书房。却被宫里的大太监刘瑾和伍怀德截住了。反咬一口,说他们才要谋反。现在他们和刑部联合起来正满城抓捕着匿名告状人,已经抓了一百多位官员下东厂诏狱,严刑拷打,要他们招供出幕后主使。还打死了多名官员。咱们刚才经过午门时,看到的数百人跪在午门喊冤,就是这些官员的家眷,求皇上放人的。”
“皇上怎么不管?”明前大惊。
“皇上恐怕还不知道此事呢。”管事苦笑:“大太监们蒙蔽皇上,奏折都不往皇上跟前递,皇上很可能不知道此事。所以那些官员的家眷学生们才集合了几百人齐跪午门,要把事情弄大,求皇上管管。不然被抓的官员们就是被打死也是白死。”
“眼前的儒生学子们就是那些官员的门生们。官府也要抓他们,他们听到了风声,就跑到碧云观了。这是董太后经常上香的道观,他们盼着能被董太后遇见庇护。但是衙门的差役也追到这儿了。碧云观的道士们也不想惹麻烦,就紧闭山门。咱们今天没法烧香了。”
明前目光微闪,脸色凝重。
本朝年号元熹,不复开国盛况。百余年来,法纪废驰,朝纲日紊,已渐渐有了衰败之相。无熹帝很信任宦官太监们,大肆任用他们理国监国。太祖皇帝曾下令宦官不准干政,过了百年,早变成了一张废纸。如今太监们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已成了常态。还把持着“东厂”,靠侦缉百官世族的权力,经常扣政敌们一顶叛逆帽子,就消灭政敌并且抄家灭门。早成了朝堂上的大患。
本朝更有五名权倾朝野、红得发紫的大太监。分别是刘瑾、伍怀德、张宁府、李炻、宁浩石五人,深受元熹帝信任。人称“五虎”太监。
明前身为一个丞相小姐。有时候也听父亲说起朝堂政事,或者由女先生于秀姑之口知道几分时政。一位贵族女子往往要嫁给名臣或大族世子,缔结两姓之好的。多多少少都得了解些朝堂中事。最少要知道自己家族的政治倾向,父亲的施政方向,以及未来要嫁夫君的政纲派系。
于秀姑先生是前朝名儒于太师的后人,是个站在朝堂外的人。平常不多跟明前谈这些凶残龌龊的朝堂政事。但时间久了,与明前半师半友,言谈中就不经意得放松了警惕露出了些口风。
她对这些手握重权的太监们很不以为然。脸上不透风景地笑说:“太监么,本来就是低贱的服侍人的人。身体残缺,心性自卑,也没家族后代,只得把满腔热心都放在黄白之物功名利禄上了。所以,一旦爬上高位,能把持朝纲左右皇上,转眼就变成了天底下最狂妄自大的人。行事偏执,不可估量,而且极度仇视正常人。御马大太监刘瑾曾因为一个宫妃无意的闲言,便寻隙杀了她一族。一语杀千人,世人常称他丧心病狂、不可理喻。”
“明前,如果以后遇到了掌权大太监或他身边的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不可露出一点轻视之意,否则会惹来杀身大祸。”
明前牢牢记住了秀姑先生的话。
而且她的父亲范勉更是正统的儒生,是强烈反对太监们干政的清流党派的党魁之一。与五虎太监暗斗多年,七年前更把有救女大恩的司礼掌印大太监伍怀德的养子崔长侍拒之门外不准他登堂入室。由此可见他多么痛恨五虎太监。因此,明前非常清楚自家站得是什么立场,又知道父亲的仕途行得多么艰难。想到这儿她心头泛起一股燥热。立刻命令不去敬香回府。免得惹上麻烦。
范管事指挥着下人们拉马车拐弯,后方却涌来了更多的车马。一时间调不了头,路堵得死死的。
这时候官道后方又冲来了一队官兵。旌旗招展,人强马壮,足有上千人。他们强行驱散了官道上人群,包围住了碧云观门前的儒生学子们,然后扬鞭痛打。
儒生学子们轰然大乱。一个人眼尖,认出了来人,高喊:“不好,东厂的锦衣卫来了!”
* * *
人们大惊失色。养娘李余娘,正神气得指挥着马车拐弯,听到东厂锦衣卫几个字,吓得胖脸煞白,像被老鹰抓着的兔子一样,惊恐地逃回了马车上。她对锦衣卫有种挥之不散的恐惧感。
明前也小心翼翼地掀开马车帘望去,心里霍得一跳。
后面赶上来的果然是一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卫。青绿色的锦衣卫官服,像扑天盖日的旗帜漫天撒来。
锦衣卫是皇帝的私人亲军,跟东厂不是一个体系的。但东厂办案时喜欢从锦衣卫里抽人手帮忙。锦衣卫跟着东厂办案也能捞到好处,也爱跟东厂混做一势。于是人们一看到锦衣卫出动,就知道东厂太监也到了。而驻扎在京城的锦衣卫南北镇抚司总衙门的锦衣卫们更是气势昂然,鲜衣怒马,嚣张得不得了。他们冲进了平民和儒生群里,像恶狼冲进了羊群,搅得人群大乱。
后面稍远处,骑马奔过来一些锦衣卫和东厂官员。人群中簇拥着一个清秀俊美的年轻人。那人穿了一袭麒麟补子的白色曳撒官服。白衣胸口刺绣着“麒麟流风”的补子,下面穿千道褶子的宽如扇形的曳撒,整个官服银光闪烁光彩夺目。
明典规定“麒麟补子”,只有公、侯、驸马、伯才能穿着。被称为一品麒麟。后来扩大到皇上钦赐给三品以上的近臣们穿着。这个人年纪极轻,却能穿着一品麒麟的官服,看懂的人都暗自心惊。他的官服也不是文官的大红纻丝纱罗服,武官的青绿锦绣绢纱服,而是银白色。更衬得少年白衣胜雪气质倜傥,通身的风流气派。
那个人的长相更是光彩夺目。面容俊美,长眉带彩,一双冷煞煞的如星眼眸,眼角微微上挑,天生带着三分风流之意。身形纤细,如一个文弱秀气的大家公子。但他的气势很冷硬,面容淡漠,眼神锐利,嘴唇抿得如刀锋。看人时眼光如冰如火,冷得冻煞人心,又热得烧人魂魄。身姿笔挺得像一杆迎风的铁枪。身后带着很多武夫军士,他却如众星捧月般的,一月独挂天庭。辉辉然浩浩荡得夺人神魂。压迫得周围的风景尽皆退去,只剩下一人独立于天地间。
明前的心砰砰地狂跳起来,全身止不住得微微战栗着。她认识这个人!这人赫然就是七年前在河南省陇中府小陇县救过她,千里迢迢地护送她上京的御书房长侍——崔悯。
竟然在这里又遇见了他!明前惊呆了。
多年不见,他长大了。上次看见他时他还是个十三岁少年。人冷漠,行事狠辣,像一把犀利冰冷的刀。那时候他还没脱离少年人范畴,她还记得他最后怒视着自己的恼火模样。
但是七年后的今天,他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长高了些,容颜退去了稚嫩,姿容更盛,气度更恬静,眼光更超然,脸上带着怡人的暖意周身充盈着温润。变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了。虽然穿着锦衣卫官服,戴墨纱绢帽,腰悬绣春刀脚蹬粉底靴,一派武人装扮。却更显得他文弱纤细,像一枝使人怜惜的幽雅君子兰。
但是,只有明前知道,这个人是个心性冷酷凶顽的酷吏!
她刚回到范府时,还因为他姿容太美,幼稚地怀疑他是个太监。后来问于先生,才知道“长侍”是皇上御书房的侍从职务名,不是太监职务名。他是个没品阶的御书房侍从。
这个位置可大可小,可上可下。可以说是最不入流的端茶倒水的小侍从,也可以说是深受皇上宠爱的心腹近臣。他跟东厂锦衣卫在一起,可能是被皇上指派到东厂监案,也可能是东厂借去办差的。但无论哪一点,能在皇上身边厮守能被指派到东厂,都不是个简单人物。而当时皇帝御书房里叫“崔悯”的崔长侍,却只有一个,就是东厂掌印大太监伍怀德的义子。
老师说这个少年办了“范勉失子之案”后横空出世,一举成名。成了全大明官场最耀眼的少年俊彦。后来他加入皇帝的锦衣亲军,成为锦衣卫千户,管辖着上千人队伍。多次替皇帝出京办差,几乎次次都是毫无失手的报捷归来。声名显赫,受尽封赏,成为元熹帝最喜欢的少年英豪之一。养父权重,自身又俊美能干,是京城里风头最劲的踏马观花的美少年。
于先生含蓄地道:“是明前的救命恩人吗?远观还成,近看不行。这种带毒的高岭之花,远远眺望一眼倒是不错的风景。听说公主极喜爱他。”
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他了。七年间的读书弹琴风花雪月,使明前几乎淡忘了相府之前的小山村往事。但是一看见这个人——崔长侍,她霎时间就觉得内心搅痛起来,猛然回忆起了很多的痛苦往事。这个人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她靠着车里远远地斜睨着他,秀眉紧蹙,紧咬樱唇,觉得百感交集。
——真是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