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大衮皇帝诏,曰:南羌小国,屡次犯境。承天子命,征召各户成年壮丁一人,充军御敌,以壮天威。”在这西口以西的荒僻村落,新张出的皇榜倒成了这里最为尊贵的物品。征军工作已然进入了尾声,村口三三两两聚了四五十人,皆是精壮汉子,等着征军官员引路赶赴前线军营。而此刻,征军官员尚还在村尾一户人家做着盘查。
“这户籍簿上黑纸白字写着,你家长子杨朔今年二十有一,正当青壮。你这老婆子,还不快快交人!”其中一名征兵官员凶神恶煞,指着户籍簿怒吼着。
“回大人话,我儿子,他,他亡故了。”床榻上蜷缩着一位怀抱孩童的老妇人。老妇人看样子是常年卧病,身子骨不好。手足无措,抽抽嗒嗒地应承着眼前的官老爷。那孩子应该是老妇人次子,看着十一二岁模样,似也受了惊,一个劲往他娘怀里钻。
“死了?死了怎么不去官衙申报……”这位官老爷正欲再问,身旁的同僚拍了拍他,使个眼色,他才好不神气,狠狠瞪那老妇一眼,转身出了门,反手一摔,门框倏落落抖下一阵扬尘。
老妇人抻长脖子,往门处看了看,确定再没有动静,才叹口气,掀开床褥一角,嗒嗒敲了两敲。随着响动,床下爬出一名青年男子,麻布短裤,赤着上身,看体貌,应该就是这户人家的大儿子——杨朔了。
也是这家唯一一个劳动力了。
杨朔爬起身,掸掸身上蹭来的积灰。母子三人相视,皆是面露难色。三人都知道,杨朔被充了军,这个家怕是就要垮了。
杨朔少年时就没了父亲,弟弟更是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听母亲说,父亲从军去了,他是军中的大英雄,大侠客,顶天立地,乱军取敌。母亲每每说,杨朔也就每每听,耳濡目染,心中也生出了对军队憧憬向往的情愫。可奈何,父亲这一走便是这么多年,再大的英雄也撑不起这个小小的家。母亲卧病,杨朔成了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弟弟尚幼,固然懂事,却也还是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这半亩田舍,一间瓦房,却承托着三条生命的苦苦依靠。
唉,实在是走不得,走不得啊!
奈何人事多艰难,天愿从不遂人愿。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突然,嘭的一声,掩住的家门被一脚踹开,那两官兵阴恻恻笑着进来:“我就说有猫腻,你这夯货不懂得变通。”
完了!原来他们根本没离开。仅一瞬间,后悔,自责,恐惧的情绪冲上颅顶。在这般重压之下,杨朔却来不及多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脑袋磕得生响。弟弟似也慌了神,有样学样,跪到地上咚咚磕着头。
军官一愣,这堂堂七尺男儿,虽不说健硕,却也不至于绵软。怎么杀个回马枪,竟直接给他二人行如此大礼。不过短暂的失神过后,却是更加暴戾的欺凌。
“大胆刁民,违抗圣旨,蒙骗命官!如今证据确凿,尔等知罪?”军官高声历呵,威气逼人。重压之下,杨朔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把头磕的山响,口中连连“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大人!”忽然,众人一惊,这嘶声哀号竟是卧病不起的老母亲,她的声音苦楚中透着哀转,可此刻听起来却像是年久失用的风箱,一把扯满了气,显得突兀又不合时宜。
“大人,大人。孩子他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娘仨儿可就指着朔儿过日子呢!”老母亲颠颠说着。“孩子他爹,孩子他爹也是去当兵了!你们再把朔儿捉走,我们这个家就要垮了啊!求求您二位高抬贵手,饶过朔儿,饶过我们一家吧!”
老太太哭哭啼啼,两官兵确实皱起了眉头。其实真要说起来,这人也不是不能放,毕竟虽有军律,但约束不严。真要放人,不过是名册上多画两笔,事也便成了。可到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俗话说无利不起早,抬眼看看这户人家,莫说是些金银细软,就是连些粗物家什,家禽家畜也见不到。他们又不是活菩萨,真要救了,十里八乡多少人家,是帮还是不帮,救还是不救。
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没必要充这种善人。
“动手!拿人!”
杨朔已不再磕头,顶着乌青的脑门,愣愣跪在地上,万念俱灰。四肢冰凉,瞳孔空洞,正对着地面,仿佛能倒滴出水来。此刻杨朔若有知觉,就像是被人踩进泥土里一样。他觉出有什么东西环上了自己的脖子,像一条毛糙的蛇。
那是一截绳扣,一端系在他的脖子上,另一端握在官兵的手里,他木讷地被一点点拖走。
生不逢时,命贱如草。
直到踏出家门那一刻,听到娘的哭号和弟弟的哭喊,杨朔才恍然回过神来,他猛地挣扎,拽紧了绳子,脖子上青筋暴起,脸涨的通红。他拼着力气张开了嘴,想从喉咙里发出什么声音来——
咚。
“妈的,真不是省油的灯。”
不知过了多时,杨朔悠悠醒转过来,已经是清亮的夜色了。他认得这里,是村头的空地,现如今停着驾牛车,牛车的车斗卸空了,支起了不远处布帷帐缦的军帐,隐约还能听到些饮酒作乐,耍活打趣的声音。回头看看,身边不少乡里乡亲,想来都是应召入伍的吧。几十条绳子拴住几十条命,捆在了牛车的边栏上。
和身边其他人不同,杨朔方才由昏转醒,虽是子夜时分,却无半点睡意。虫鸣犬吠,遥相呼应,不闻烟火,只见留云。虽已厘清思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可毕竟清朗的夜,总能带给人以宁静,杨朔的心,一时间竟也有了几分开释的意味。
他恐惧未知的前途,可终究已是无路可逃。
夜色渐浓,直到军帐中官兵们都吹了火烛入了梦乡。突然,不远处树丛里窸窸窣窣传来声响,像是一头小兽。虽然这村落鲜有野兽袭人的传闻,可毕竟地处偏远,难保没有意外。想到这里,杨朔紧张起来,翻身蹲将下去,摆出警戒的姿势。
等那“小兽”显露了身形,倒是杨朔吃了一惊,那竟是自己的弟弟,怀里抱了一包不知什么东西。
杨朔一把抱住跑来的弟弟,悄声问“你怎么来了?娘还好吗?”
“就是娘让我来的,”说着弟弟打开了怀里一包,是一件粗布短衫和一块木牌,“娘说了,你这一走,是去当军人,不是做力工。衣服要穿戴齐整,断不可再赤背露膊了。”说着弟弟给杨朔套上了短衫。“娘说这样体面些。”
“还有这木牌,娘说是爹走时留下的。你去了军中,千万要机灵些,若是能找到爹的话,让他照应你这个儿子,还有让他早些回家。”
“哥,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回来。”十一二岁的少年,此时也有了些挺拔模样,“前面那些都是娘要我转告你的,只有这句是我跟你说的。”
“我会照顾好娘的,也会扛住家,我和娘都等着你和爹回来。”
月色下,杨朔看着弟弟向家的方向,越去越远,在视线最远处,少年才不舍地回头看。
寂静如水的夜,扰乱了一丝温柔的涟漪。
良夜千里,远风高树。
月华轻笼,不似人间。
游水的鱼,看不清前方的惊涛激浪;正如行路的人,道不明未来的旦夕祸福。
不过终归是未来了,杨朔安坐下,眺目望家,却只望到了明月和山河。